追寻湖北巴东绝壁天河精神

10.06.2016  08:22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梁相斌 谭元斌

湖北省巴东县的“绝壁天河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鄂西山区巴东县数万民工,在没有任何机械设备的情况下,凭借双手双脚,用青春、汗水和鲜血,在悬崖峭壁上“”出了一条长达20多公里的人工“天河”。这条绝壁天河至今仍默默流淌,哺育着一方儿女。

  近日,《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来到巴东县大山深处,走上百米高处步步惊心的窄堤,追寻绝壁天河精神。

   悬崖上的天河

  从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巴东县野三关集镇出发,经约1个半小时的车程便可来到巴东县清太坪镇桥河村——在这个村子赖以栖身的山峦里,静静地流淌着一条绝壁天河。

  这条人工天河的水源地是湖北省最大的高山淡水岩溶湖水流坪湖泊。这个位于巴东县水布垭镇水坡村的湖泊,被五座山环绕,面积数平方公里,山湖相映,碧波荡漾。天河从这里出发,一路流经水布垭镇、清太坪镇十余个乡村,依山蜿蜒28公里,最终到达终点湖北省宜昌市长阳县渔峡口镇龙池村。

  桥河村八组老人谭祖顺今年72岁。在他还是年轻小伙子的时候,曾经四次上山参与修建天河。从他家的农家乐旁沿着新铺的石阶拾级而上,十余分钟就来到神秘的天河边。入口处,一块长约3米、宽约0.5米的石刻突入眼帘,上面刻着七个大字:“敢叫山河换新装”。

  这一段天河距离水源地数公里,浅流澄澈,有如甘泉,幽幽地淌向下游不知何方。

  在谭祖顺老人的带领下,我们沿着天河不足一米宽的窄堤行走,里侧天河清清,外侧悬崖百丈。偶尔向悬崖下瞟一眼,顿觉双腿发软,眼前发黑。

  天河宽2米、深1.33米,随地势绕行而下,遇山开山,遇崖凿崖。我们追着水流,一边听谭祖顺老人讲述他当年参与修建天河的经历,一边胆战心惊地“奋勇前进”。

  “在悬崖上打炮眼,我们一路下去,哟呵、嗨呵、哟呵、嗨呵……就是这样的叫号子,中间夹杂着钢钎大锤响……”谭祖顺老人自豪地比划着。

  这条天河历经数十年风霜雪雨,至今依然完好,发挥着灌溉功能。谭祖顺老人指着一处堤岸内的一个口子说:“这就是取水口。”清流从取水口噗噗泄下,顺着掩藏在灌木丛中的支渠“飞入寻常百姓家”。

  天河的构造大有学问。记者沿途观察发现,在地质脆弱的路段,天河被用石块砌成的长达数十米乃至上百米的拱桥封闭,形成暗河,以避免山体垮塌落入天河造成堵塞。遇到天然沟壑,为防止激流冲入天河产生漫溢引发灾害乃至毁坏天河,同样用石块砌成拱桥,在拱桥上修过水坝,激流借此越过天河,直奔崖底。

   11年引水大会战

  一个多小时后,记者行至天河最为险峻的硝洞岩段,一个巨大的岩洞仰首可见。“这就是当年民工吃饭睡觉的地方。”谭祖顺老人说。

  这个大岩洞位于天河上方百余米处,足够容纳千人。踩着细软的泥土、攀着坡度达七八十度的羊肠小道来到大岩洞,紧挨洞口的断壁上残留的几行黑色警示语赫然入目:“此处危险,同志们注意安全,不要挤,怕发生事故!

  洞口左侧砌有三个大灶台,大片的岩壁被熏得乌黑。灶台左侧一内部面积六七平方米的小岩洞,以土墙封口,安了一道竹门,墙上用石灰刷着一条标语:“为革命修水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这个小岩洞,就是当年修建天河的作战连队的指挥所。这条标语的背后,则是一段几乎已经被遗忘的历史。4个多小时后,走了5公里窄堤的我们,拖着疲惫的双腿开始下山,去寻找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和创造者。

  “天河”的真名是巴东县水流坪灌区工程。上世纪50年代初,巴东县清太坪区和平、纱帽、三友、景坪4个公社因为没有可靠的灌溉水源,近万亩良田“十年九难收”,人畜饮水也面临巨大困难。经调查论证,巴东县决定实施水流坪灌区工程。工程分水库和干渠两部分,设计开挖干渠25公里,后为方便邻县群众延长了3公里。

  1967年11月,工程正式开工。巴东县专门成立了建设指挥部,内设政工组、工程技术组、安全保卫组、后勤组和卫生医疗组。工程所在地清太坪区,实行全区大协作,所辖17个公社全部编入作战连队,每个连队由一名国家干部任领队,指定一个根子正、思想红的民工当连长。

  参与修建天河的干部群众告诉记者,当时的条件艰苦得难以想象。在悬崖峭壁上作业,“无进场公路、无交通车辆、无机械设备、无通讯器材”,完全依靠人力。没有工具,大家自制铁锤、钢钎、挖锄和撮箕;没有炸药,大家用硝铵、锯末、硫黄配制;没有钢筋水泥,大家烧制石灰,与细砂搅拌成浆来填充粘接石缝。

  由于干的都是重体力活,消耗大,饭量也大,国家按每人每月22.5公斤的标准统一供应的苞谷填不饱肚子,大家就从家里自带红薯土豆,甚至上山挖野菜草根充饥。

  从磨刀河峡谷背50公斤河砂或石灰到工地,爬超过5公里的上坡,算一个标准工。现年63岁、家住水布垭镇景家坪村的三友连队民工邓三翠,当时背建筑材料挣的工分和男民工一样多。

  当时不满17岁的邓三翠,身高仅1.42米。她人小志气大,最重可以背100公斤的建筑材料爬坡进场。从1969年初到1975年出嫁为止,邓三翠除放假和受伤外,没有离开过施工现场,被工友们称为“铁娘子”。

  原景坪公社党委副书记、景坪连队领队张丙宽,肺结核发作,几次晕倒在工地上,仍坚持“不下火线”。1972年7月病逝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不能死。党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完成。

  史料记载,巴东县水流坪灌区工程历时11年,用工超100万个,开凿岩石超100万立方米,共计4万多干部群众加入这场引水大会战。

   14位民工壮烈牺牲

  “上看帽子掉,下看心直跳,乌鸦无处落,山羊难歇脚。”这几句打油诗讲的正是硝洞岩绝壁的惊险。

  硝洞岩绝壁长950米、高400多米。1970年10月,龙潭连队修完廖家湾工段后,移师硝洞岩,打响绝壁攻坚战。龙潭连队把民工分成冲锋班、英雄班和跃进班,班与班之间开展生产大比武,大家热情高涨,不足两个月时间,已在绝壁上炸开作业平台近百米。

  第二年元旦刚过,龙潭连队决定再干半个月就放假回家过年。此时,灾难发生了。

  1月5日,龙潭连队民工邓中豹所在的冲锋班11人,会同英雄班7人,作为两个作业组从隧道两端向中间掘进。上午9时多,冲锋班由班长邓中文带队,正在清理炮渣的时候,一声巨响,一块30多立方米的岩石崩塌下来,4位民工瞬间被砸成肉酱,2位民工坠下几百米高的悬崖。

  事故发生后,指挥长饶大喜带着几百号人来到崖底,在河边找到了坠崖民工残缺不全的遗体。第二天,6位民工的遗体被送回各自的生产队安葬。尽管只得到多计一个月工分(相当于六块钱)的安抚待遇,却没有一个家庭为难组织。

  此后,硝洞岩工段被迫停工。但水流坪灌区工程并未因此终止。

  1971年10月,原双社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向宏伸率领70多名社员,踏着牺牲民工的足迹,与硝洞岩展开决战。绝壁上面崩塌过几千立方米岩体,很多险石随时可能掉落。16位民工争着报名参加排险任务。他们凌空作业,用抓钩抓,用钢钎撬,一块一块地清除险石。遇到凹进去或者成负角度的崖壁,够不着,他们就用抓钩在崖上用力一撑,像荡秋千一样,把身体甩出去十几米,借着冲劲接近崖壁抓掉险石。

  打炮眼是一大难题。刚开始,他们在绝壁上凿出一排眼子,插入木棍,垫上木板,人站在木板上作业。后来,他们尝试用绳索拴个竹筐,三个人坐在里面打炮眼。可是,这些法子既不安全,施工进度也很缓慢。

  向宏伸边实践边总结,尝试用木板制成一个长一米七、宽八十三厘米的笼子,贴着岩壁的笼面做六七十厘米高的围栏,外缘装上一米高的围栏,笼子顶部覆盖篷布,两边各固定一条横向的棕绳,以防止笼子晃动。

  把这样的笼子吊在悬崖上,需要两根各260多米长、450多斤重的大棕绳。翻过一座大山送这么长、这么重的棕绳到崖顶,本身就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他们只得将棕绳挽成几个大圈,每人扛一圈,翻山越岭,蚂蚁上树似的一步步往崖顶爬。

  1975年10月,硝洞岩干渠终于打通。

  1978年9月,水流坪灌区工程25公里干渠全部贯通。

  据巴东县民政部门统计,11年里,先后有14位民工为水流坪灌区工程献出了生命。

   精神之河润物无声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几十年来,天河默默流淌,滋养着上万亩农田,哺育着一方儿女。

  统计资料显示,水流坪灌区工程实际效益超出预期,仅巴东县境内,灌溉农田面积就达1.61万亩,4459户农户1.66万人口受益。

  天河不仅是可以直接饮用的甘泉,还具备发电、防洪等多方面效益。通过干渠向低处引水,巴东县先后建成2座水电站。其中之一的南潭河水电站,已安全运行24年,总发电量近4亿千瓦时。同时,依靠库容调节水位,水流坪水库下游多年未发生洪涝灾害。

  长期以来“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天河,如今已成为巴东县这个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的亮丽名片。每逢节假日,前往参观的游客排起了长龙。

  作为一条精神之河,天河在新的时代条件下愈加散发出夺目的光彩。让干部走出办公室,走上天河的窄堤,感受先辈们用双手双脚创造的不朽奇迹,学习他们战天斗地、无往不胜的革命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精神,学习他们克己奉公、艰苦奋斗的高尚品德和优良作风,已成为巴东县委县政府落实“三严三实”的一项重要举措。

  “在白云之上,在绝壁山腰,在住地山洞,在战斗现场,我们饱含着泪水去仰望,匍匐着心灵来朝圣。人间最‘严’莫过于此,最‘实’莫过于此。”巴东县委书记陈行甲说。

 

(责任编辑:连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