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诞辰百年纪念:“我怎样演武训”

28.09.2015  12:14
  【编者按】今年是赵丹百年诞辰。

  赵丹(1915—1980),祖籍山东肥城,生长于江苏南通,著名表演艺术家,新中国二十二大电影明星之一。中学时代与同学组织小小剧社,出演进步话剧。后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专工山水,课余追随陈凝秋、袁牧之等参加剧团。自三十年代从舞台走上银幕,先后供职于明星、昆仑电影公司,新中国成立后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一生出演电影四十部,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被誉为“享誉国内外的人民艺术家”。

  他是较早自觉探索电影表演艺术风格及民族表演体系的演员,在近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立足于现实主义,将京剧及中国诗画的美学理论、欧美电影表演形式、文明戏中的体验派和表现派方法结合在一起,强调形神兼备、虚实相生、情理相通、意境深邃、趣在法外,以及演员在角色与自我之间的灵活转换。

  《银幕形象创造》(后浪出版公司·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9月版)是赵丹探讨电影表演方法与风格的专著,书中精选了《马路天使》《十字街头》《乌鸦与麻雀》《武训传》《李时珍》《海魂》《林则徐》《聂耳》《在烈火中永生》九部代表作,从影片制作的社会文化背景,各部门协力的创作过程,以及对角色的认知、体验与塑造,来探讨舞台与银幕表演的区别、体验派和表现派的长短利弊,以及演员自身的局限与无限等问题。

  澎湃新闻经授权摘编该书中赵丹回忆表演《武训传》的部分。

   

  《武训传》 

   

  1974年赵丹出狱后与黄宗英的合影 

   死里逃生遇知己  

  我想扮演武训的愿望,已是蕴藏了很久很久了。

  那是抗日战争胜利的前夕,一九四五年二月,我刚从新疆监狱里出来到重庆不久,病在医院里的时候。医生不准我看书,但倒也借了几本画报一类的刊物,让我随便翻翻。一天,偶然就翻着了一部连环图画书《武训先生画传》。

  初一接触,它就强烈地吸引了我。记得当时这一本连续而片断的小画册子给予我感动的强度,是难以形容的。差不多每翻一页,我心头的辛酸和郁塞就跟着加重一层。待看到最后一张,“武训死后,四乡的老百姓都自动赶来送殡,学生们皆放声痛哭。观者人山人海,于是无不叹息,互相细语:‘谁说武训没有儿子’……”的时候,我已是泣不能抑地放声痛哭了。因了这,那天还给医生添了许多的麻烦。

  虽说以后在拍摄《武训传》的过程中也时常来翻翻这一部画传,但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第一次被激动的同样程度的感应力量,这也许是所谓“情绪的真实只有一秒钟”的缘故吧?现在冷静分析当时之易于激动的主要原因,不外乎我受尽欺凌和侮辱,刚从死亡的边缘逃生出来。结果弄得妻离子散,并且眼看着那位法西斯蒂的杰出的后裔——杀人魔王盛世才,在给匪首蒋介石献出了新疆以后,又逍遥自在地到重庆做起了他的农林部长,我却无法去报复我这五年(一九四○年至一九四五年二月)的血海深仇。

  五年啊!五年是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我的青春的宝贵的岁月,在那坟墓中埋葬了。以致出狱后生活与工作都跟不上时代,形成了严重的脱节现象。同时又加以年轻人之不甘屈服的倔强性,一面急于要闯到现实斗争的生活中来,一面却又不知从何着手(这正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性格)。基于这些错综痛苦的心境,找着了这位武训先生,就像找着一位知己,一位共过患难的朋友一样。我想我是有理由拥抱着他放声痛哭的。

  当时我简直觉得:只有我才能完全地了解他,只有我才能真实地看见那些地主恶霸与盛世才之流的“心既黑、脸又厚”的陷害人的残酷面貌。只有我才能切切实实地体味得到,当一个人硬被迫害,虽是真理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却无处申诉时的痛苦之深刻。也更只有我才知道:当一个人傻气地为着真理、正义进行某种事业,而不被人们了解,反之或加以诋毁讥讽时的心理的凄楚和寒冷的滋味啊!

  那确是无法告人的,武训初行乞办义学时,人们都叫他疯子!

  但也无可讳言的,我站在武训先生的巨大身影前,却又显得多么渺小和无能啊!我不过才受五年的迫害,就到处想要人们的温暖和了解;而武训呢,一生都在坎坷中,从不企图得到任何人的点滴的恩惠,也从未注意到旁人的了解与不了解。我自感孤独,而武训却终生未婚,他说“有了义学比儿子都好”。我为了五年隔离以致使观众对我生疏就感到苦痛,但是武训呢,从未想到过自己的名利收获,乃至略微照顾自己的生活都不肯。

  我对武训的直觉我有一个时期,那是在演过了《清明前后》,因为演技的失败,甚至脆弱到想放弃演员事业。但是武训呢,却是不断地摔倒又不断地爬了起来,而且自己从来就没有认为已达到成功的境地,直到他最后闭目长逝的一刻以前他还是在行乞兴学。

  本来,我是不应该以自己来比拟一个伟大人物的,然而确实是这本《武训画传》不但陪伴了我整个医院养病的时期,作为我的好友安慰过我、帮助我,严格地批判了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泛滥,更主要的是他——武训先生——的精神坚定了我的生之意志,和为人民服务的信心。他鞭策着要我丝毫也不留恋过去,不惋惜既往,一切重新做起,一点一滴地重新做起,正像武训先生在行路时一片片地捡着线头、碎布一样。(只要是对于事业有益处的有用的都收都捡。)也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健康地赶上时代,茁壮地走进革命队伍里来!

  至此,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通过武训一生斗争的历史,咀嚼到它的分量和所赋予的新颖意味。

  这些都是我对武训的“直觉”。因了这个“直觉”我喜爱了他,也是我到后来之所以有勇气接受扮演这角色的主要原因。同时也凭着这个“直觉”——第一次的强烈感动——作为我创作武训的艺术形象的准则。

  《武训传》影片也正如武训的事业一样,是经过了多种波折、困难才得以完成的。记得第一个建议将武训写成戏或拍摄电影的人,那还是陶行知先生。在一次集会上,陶先生很庄重地向史东山等提出了他的意见,他认为“真正配得上是山东的圣人的不是孔孟,而是武训!真正为老百姓服务、为老百姓想办法的,是武训先生!”他还热情地自愿做这个戏的演出者。但不久(一九四五年夏天)抗日胜利很快就到来了,历史走上新的转折点,各个人都忙碌着部署新的工作地点和岗位。

  接着而来的是国民党更显露出了它反动的狡猾面目,捣毁了人民对和平生活的愿望,于是我们的斗争就变得更加尖锐更加艰难。在团结全国人民、争取真正的和平和人民解放运动成为首要任务时,《武训传》在主题上就略显得不那么急迫。因而搁置了一个时期。

   摸索和试验  

  第二年(一九四六年)孙瑜先生从美国回来,随身就带着这部《武训传》电影本。说老实话,那阶段的《武训传》本身存在着一些相当严重的缺点。

  首先,是剧本观点之模糊,也就是还没有挣脱过去历史片面记载的束缚,没有恢复武训精神最本质的面貌;还没有跳出士大夫阶级的庸俗观点所给予武训的畸形评价,而是将武训神奇化了;剧本更没有把武训的受迫害和中国广大农民所受的上千年的封建剥削的苦痛相结合起来看。因此主题的思想性就显得不够强有力,教育意义不够广泛和积极。虽然它也能起一定的“借古鉴今”的作用,引起观众对现实之不满的联想,但终究应该给予观众积极的社会教育意义才好。即使我来扮演武训,也同样存在着一些糊涂观念和不太正确的创作方法。

  朋友们本来就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武训应该从头到尾都要以 庄严 、不屈不挠的超人气派来完成,同时他们将武训比之于耶稣基督,比之于甘地;又一种想法是,认为武训只是一个被迫害者甚至心理变态的人物……因此在那一整个阶段里,我都没有能很明确地固定对武训的认识。

  虽然我也注意到了他的出身成分,也企图把他演成一种特殊的贫农性格(又要是人,又要是神),但最多也只是研究怎样克服自己的知识分子的习惯性格,在外形上怎样安排走路的样式,以及因劳动而佝偻的脊背……这一些支离破碎的形象,或者是一些片断的情绪变化发展等技术问题。而所谓武训的精神呢,我就干脆以耶稣或清教徒的精神来替代了。总之在那时的表演创作过程中,最多也只能算是摸索和试验的阶段。

   下乡体味生活的感想  

  关于“怎样演武训”的演技方面问题,在此我不准备多说,因为这会是一篇相当费时的文字。同时我一向认为:一个演员最好还是不要对自己的创作多作申述,因为创作本身就是最好的说明;一切都听客观意见,才能帮助自己的长进。这儿想略微说说关于下乡体味生活的感想。

  初到山东武训的家乡非常苦闷。他们替我从各村里找来几个所谓武训的后辈或徒弟,其中有一位简直以“武训第二”自居。这一批自称武训事业的“继承者”,使得我厌恶、害怕,其为名利熏心的庸俗气,借“行乞兴学”为幌子的小事劳动的二流子,几乎连最起码的庄稼人的气味都失掉了。我觉得这些虚伪人物的装模作样,是会伤害真正武训的气质的。

  可是我却在另外一方面获得对于武训理解的契机。我交了三个朋友。一个是庄稼人,一个是武训师范校长的小儿子,一个是学校里养着的一匹小骡子。

  这个庄稼人短短的身材, 带向里弯的粗粗的腿, 他每天清晨四五点钟就教给我用脚筛面粉。他手里空着,却在面前挂着一副木梆,打出各式各样的点子来,像跳舞用的音乐节奏,非常愉快地打着。我问他:“为什么不让手歇着?”他却说:“歇着干啥?”问他:“打梆子有什么用?”他说:“可以解瞌睡!”我在这里才真的相信:是劳动创造了音乐、舞蹈和一切文化艺术,也由衷地认识了劳动人民的智慧与力量。他晚上时常喜欢来参加我们的晚会,自动表演节目,真的伶俐极了、活泼极了。

  另外一个是校长的小儿子,七八岁,一脸土。看见人只是傻笑,一句话也不说,你跟他成了朋友,他也不说话。我们的孙小弟(扮武训幼年的小演员)跟他初次见面就两人抱起来摔跤,孙小弟总是胜,可对方总是跌倒了又起来摔,无论摔得如何疼,从不哭一声,总是笑。他俩就是以此方法来交朋友,而且越摔越亲密,直到最后我们上车离开之前还摔了一跤,两人笑着分开了。

  小弟与小骡子也成了好朋友,小弟可以省下自己的馍馍,偷偷喂它。而它呢,每天一清早就来用头推门,等小弟起床;有时跑进屋来,站在小弟的床头——“你等着,我穿衣裳呀!”小弟对它说,而小骡子就真的等着。据武训师范的同学告诉我们:有一次上朝会,校长训完了话,这匹小骡子也跑到校长刚才站过的地方来扭扭秧歌,摇了两下耳朵。它又常常用嘴衔着上课钟的绳头,当当当打几下。这一切似乎都与武训无关。但从这朴实、淳厚的农村形象中和那种真善真爱的感情中,我看到了武训的影子。

  

  那第二步是如何能使自己也变成那个善良、纯朴、诚实的人,也就是如何培养劳动人民的气质。我认为如果要体验和培养这种气质,必须时刻检查自己是否思想正确、是否无私,而更主要的,是否自己的行动和情感生活完全忠诚于自己的思想。只有在自己完成统一、完全负责地谐和地生活着时,才可能体味到武训的精神,才可能了解他的心境、了解他的行动。

  从我这次的演出上看来,仍是没有严格地达到这个理想。当然这里还包含着一些演技本身的缺点,但更主要的还是我这小资产阶级的支离破碎的情感和生活习惯,损坏了我对武训的扮演。将近两年了,武训跟着我,对我是个很沉重的负担,今天可稍微松口气了。

  武训督促着我、鞭策着我,有时甚至鞭策得我内心里鲜血淋漓!

  我同他生活了这两年,我要感谢他对我的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