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校园网贷:校园代理"宰一个是一个"
失控的校园网贷
大学生欠贷自杀掀开校园网贷放贷、催收黑幕;立法与监管缺失致校园网贷陷阱重重
张贴在郑州一大学校园内的校园网贷广告。这些广告的校园代理,也多是本校学生。摄影/新京报记者 曹晓波
3月23日,一名学生走出河南牧业经济学院。月初,该校大二学生郑旭欠贷自杀引发关注。
3月9日,迷恋赌球的河南牧业经济学院大二学生郑旭,在欠下60多万的校园网贷之后,在青岛跳楼。
郑旭自杀,让名目繁多的“校园网贷”平台暴露在公众视野。在大学生信用卡业务被叫停之后,这些“校园网贷”乘虚在高校跑马圈地,通过校园代理和中介,在大学生中间开展贷款业务。
一些网贷公司为拓展业务,风险把控不严,贷款审核更是形同虚设,致使如郑旭一样的普通学生能贷款几十万,最终却陷入无法偿还的绝境。此外,部分网贷平台甚至恶意放贷,编织出“服务费”、“逾期费”、“催收费”等等陷阱,通过各种方式催收本金利息,谋取暴利,以至于很多学生陷入网贷泥沼。
郑旭之死,掀开了隐没的校园网贷一角,而事件背后,则是对于互联网金融立法和监管的缺失。正如郑旭父亲所言,该有人来管管了。
发自河南郑州
儿子死后第14天,老郑依旧接到了催债电话,对方称郑旭还欠贷款两万。
这位46岁的农民操着一口河南邓州乡音,咕哝着回应:“郑旭死了。”
催债人似乎并不愿意相信,以为是借口赖账。
实在忍不住了,老实、声小的老郑对着电话大喊:“小孩都不在了,小孩都被你们逼死了。”
作为一个父亲,除了难以承受的丧子之痛,他还要面对儿子留下的难题,一笔对于这位普通农民来讲近乎天文数字般的60万元巨债。
尽管从法律关系上,老郑无需替子还债,但他认为是儿子拖累了很多同学,更希望校方和网贷公司也给个说法,“不能有学生再走郑旭的老路。”
夺命贷款
同学说,郑旭本来说是去青岛卖肾,好回来还贷款,结果传来跳楼噩耗。
“听说跳楼摔下去会很疼,但是我真的太累了,兄弟一场,真的很感谢大家以前对我的照顾,我郑旭对不起大家。”3月9日晚,郑旭在微信群里留下这段话,跳楼自杀。
在此之前,这个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已自杀过4次,原因都与高额的贷款及逾期费有关,还有步步紧逼的各种催债方式。
因为赌球,他欠了60多万,这些欠款大都来自校园网贷平台,其中很多欠款,甚至是他冒用或求助同学所办理的分期借款。
受此牵连的是该校28名学生,其中欠款最多的达到11万多元。
学生们委托了河南豫龙律师事务所付建律师作为代理人,由该律师免费为他们维权。
付建受理后,发现互联网金融在法律上处于监管空白地带。
他对11家网贷平台的资质提出质疑,他认为,在工商经营范围内,不允许经营金融业务及金融贷款,“但这些网贷公司的官方网站上,都明确写明可办理金融业务,可办贷款。”
深入调查之后,付建更发现网贷平台火热背后,还暗藏很多猫腻,甚至多位学生的贷款合同,都并非本人签字。
郑旭以黄龙名义在多个平台上贷了10多万元。黄龙说,在诺诺镑客上办理分期,不需要签合同,也不用签字,是郑旭拿手机在寝室为他录了一段视频,上传到网上就好了,“易学期和优分期的合同,也都不是我签字。”
此外,付建还发现一些网贷平台过分宣传和夸大分期产品,诸如低门槛、零首付、零利息、免担保,“但是收取变相的高额的服务费,其实超过利息的。”付建说,有的网贷公司甚至涉嫌合同欺诈,未履行告知义务,故意让学生逾期,以收取高额逾期费。
巨款般的欠贷,以及高额的逾期费,让郑旭不堪重压。
他在网帖上写道,自己曾去打工试图赚钱还贷,但每个月2000多元的收入,根本是杯水车薪。
他去青岛,也是与想还贷有关。同学黄龙说,郑旭自称去青岛卖肾还钱,“没想到传来的竟是跳楼的消息。”
擦边球生意
根据学校知名度,二、三本学校贷款一般最高2万,一本最高4万。
给郑旭贷款的网贷平台,有十多个,有本地的,也有外省的。
在郑州本地,做学生贷知名的有两家,分别为郑州大管家、抱团贷,最火的有四家来自省外:分期贷、爱学贷、优分期、诺诺镑客。
去年8月,中国人民大学信用管理研究中心发布《全国大学生信用认知调查报告》显示,8.77%的大学生使用贷款获取资金,其中小额信用贷款占比5.33%、网络贷款占比3.44%。另据速途研究院《2015大学生分期消费调查报告》调查结果,61%的大学生倾向于选择分期付款消费。
看别人风生水起,商人尹燕也准备在这个庞大的市场里分一杯羹。
注册公司较为简单,只需办好工商登记和向工信部门备案,就开始从事网贷业务了。
尹燕明白,这是打擦边球,在灰色地带游走。
工商登记的经营范围内并无网贷的业务,因此,网贷公司与学生签下的是服务管理合同,并非买卖合同或者借贷合同。
根据学校的知名度,贷款额度不一,二本、三本学校一般最高2万元,一本学校可以达到4万。
P2P平台跑马圈地,只需要身份证、学信网信息、学生证、电话号码,就给放款,“有的平台为了高速发展不计代价。”
但这个行业比他想象的要乱。
如今已是某网贷公司总经理的尹燕介绍,网贷公司的利润来自服务费和逾期费,这些费用都由网贷公司自行定标准,较随意,一般服务费是贷款总额的5%,有的平台甚至收10%。而逾期费才是大头,一旦逾期,学生要额外偿还贷款总额的10%,甚至更多。
“一些公司会故意不通知学生,让你逾期,赚违约金。”尹燕说。
校园代理
作为校园代理,严东最多一天曾接到74个贷款电话。
郑旭自杀后,其所在的河南牧业经济学院校内,保洁和保安每天都要清理张贴在校园各处的校园网贷广告。
与郑旭同宿舍的黄龙说,郑旭当初正是看见这些网贷广告,才一步步走进死胡同。
在郑州市龙湖、龙子湖两大高校区,新京报记者采访时,发现几乎每所高校内,都有牛皮癣一样的各种网贷广告。
有20多所高校的这两大高校区,自然也是校园网贷公司跑马圈地的重点。
多名网贷公司从业者称,为了发展两大高校区的业务,公司不仅各设置一名区域经理,每个学校还设置一名校园经理,再往下至各院系,则设置校园代理。
他们将最基层的代理称为“校园大使”,或者“校园精英”。
严东是郑州市一所高校大四的学生,在2015年初成为一名“校园大使”,每个月的固定收入是贷款总额2%的提成。
作为代理,第一步就是发传单、贴广告,“某一天缺钱学生会想起你来的”。
从大三下学期开始,严东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代理上面,除非考试,他一般会逃课,出来办业务,为此两次挂科,同学们取笑他是放高利贷的。
广告好似鱼饵,铺开以后,坐等鱼儿上钩。
严东说,最多的一次,他一天接了74个电话,“一碗面条才吃几口就接了5个电话,再吃几口又接到电话。”
就算“高潮期”过去,严东的业务也是一两天就有一单。
“代理做久了之后,一般都会往中介发展。”严东说,代理人如果给多个平台拉生意,就成为中介,这在校园代理人中占80%。
没过几个月,他就成为了一家网贷公司的大区经理,掌管范围是龙湖校区十多所高校,每个月要完成十多万的业绩。这时他一个月的收入是,工资约为1200元,再加上每一单0.3%的提成。
多位当地业内人士认为,普通代理一个月的收入在2000元左右,校园经理可以赚到1万元左右,一个大区经理则可以达到好几万元。
中介江湖
校园代理不仅拿贷款提成,还从学生那里以各种名目收费,“宰一个是一个。”
校园代理的收入之高,并非完全是代理提成费用。
某网络贷款公司总经理尹燕说,中介除了提成,赚的大头还是在学生那里,即以各种名义收取额外的费用,比如车马费、资料费、代办费等,收费额度一般为网贷总额的10%,“宰一个是一个”。
“学生坑学生,瞒着公司做的。”严东说,“只要不太夸张,每单收个二三百块钱都可以理解。”
严东说,有的学生为了还债,在多家平台贷款,拆东墙补西墙,进入恶性循环,就跟郑旭一样。
除了现金贷款,校园中介也可以帮助急需贷款的学生套现。
一种是虚拟交易套现,在手机实体店与网贷公司合作的商家处买手机,达成假协议,一台标价5200元的手机,学生从中介处拿走4600元,剩下的留给了中介。
另一种是实物套现,学生拿到手机,交给中介转手卖掉,中介能赚1000元的差价。
某网贷公司风险控制经理李文说,有的中介原始积累后,拥有一定资本,可以放私贷。
在龙湖校区,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某校一位大三学生,做中介后赚了钱,开了一家公司专门做网贷中介,招了七、八个人打工。
也有学生因逾期欠款被打入黑名单,这样的学生无法正常贷款,但就有中介专做黑名单学生的生意,不过服务费比例相当高。
郑州龙湖高校区一名做代理的学生说,比如,贷的总额是3000元,学生拿到手有2000就不错了,“我认识的人就有收30%的。”
此外,中介还可以将学生包装,变成有工作的,做虚假劳动合同,可以贷款几十万。
如此放贷,就不担心欠款不还吗?
李文表示,网贷公司摸准了学生和家长的特点,他们怕自己的名誉受损毕不了业,就算去打工也会还款,父母则会更加在乎学生,“学生不还家长还。”但也有学生做好了退学、跑路的准备,“各种催款也没有办法,只能算是坏账了。”
尹燕介绍,对于贷款公司来说,坏账在2%属于正常,很多平台坏账已经到了10%了,有的逾期比例甚至达到50%以上。
“催债十部曲”
学生父母和朋友电话,是网贷公司最重要抵押物,一旦欠款,就进行声誉绑架。
为了减少坏账和逾期率,网贷公司在催债上使出浑身解数,为此专门诞生了催款团队。
“会有恐吓手段,比较过分了。”某网贷公司总经理尹燕说,原因是当初为了冲业绩,风控把握不严,让学生低门槛进入了。
李文等风险控制负责人,则有自己的一套催款“十部曲”,分别为:给所有贷款学生群发QQ通知逾期,单独发短信,单独打电话,联系贷款学生室友,联系学生父母,再联系警告学生本人,发送律师函,去学校找学生,在学校公共场合贴学生欠款的大字报,最后一步,群发短信给学生所有亲朋好友。
“一般到第四步,学生就会还款了。”李文说。
此外,学生父母和亲朋好友的电话号码,则成为网贷公司最为重要的抵押物,一旦逾期,就进行声誉绑架。
郑旭的父亲至今没摆脱催款的短信。
3月16日,他的手机里又出现了一条催款短信:“屡次催收,你拒不偿还”。
郑旭的同学黄龙说,平台的人会打电话威胁他,在今年频繁发短信,一天没安生过,过年也没回家,生怕父母知道,甚至有平台派出催债人到学校,有时三五个陌生人将欠款学生围住。
一些学生向记者提供短信截图显示,网贷公司在追债中,语言充满暴力。
“同学,记住一句话,欠钱的不是大爷,不管你拖多久这笔账你觉得能逃得掉?”“你的所有信息都在这,不为你自己想,也为你爸妈想想。”
“杨津(化名),看来真要老子帮你在学校门口点串鞭炮拉个横幅吧!你真以为爱学贷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是吧!欠款不还不要脸的东西!”
但郑旭自杀之后,李文也认识到,不能再去紧逼学生了。
更多还不上钱的学生,被记录进了“黑名单”,网贷公司不再轻易放贷。
网贷经理会在一个非官方的个人、企业网贷逾期欠款信息发布平台上,查询学生信用情况。
他们称之为“民间版的黑名单平台”。
“一些网贷公司会将本公司逾期、欠款的名单上传,但和银行的征信系统没有关系。”尹燕表示,“这些黑名单并不全面,属于自愿上传的。”
监管真空期
“严格意义上来说,郑州市没有一家互联网金融企业。”
网贷信用“黑名单”是民间版的,而网贷公司似乎也没在政府部门里挂上号。
“郑州的P2P有没有?有的话有几家?我们不知道。”3月23日,郑州市政府金融办一位负责人表示,国家对互联网金融没有明确规定,因此,P2P没有监管主体。
几天前,审计部门向金融办核实P2P数据,该负责人回答,“我们说不知道,跟我们好像没关系,又不需要审批、备案。”
而作为河南省工商行政管理局企业注册处的处长,靳薇的职责是对省内企业准入的审核。
曾有人来找她办理互联网金融企业登记,靳薇认为互联网金融是非银行金融业务,她让来者去找金融办咨询政策,有政策就放。
“严格意义上来说,郑州市没有一家互联网金融企业。”靳薇说,对互联网金融,目前我国还没有行政强制审批,也不能擅自增设,因此,有的互联网金融企业借壳电子商务,进行网上借贷业务。
“这是对立法的倒逼。”靳薇说,政府层面对网络金融兴起的反应太迟钝,监管缺位太久了,亟待顶层设计。
据了解,去年12月28日,中国银监会发布《网络借贷信息中介机构业务活动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这是中国官方第一次对网络借贷行业释放具体的监管思路。
该办法界定了网络金融是网络借贷信息中介业务活动,明确监管方,国务院银行业监督管理机构开展监管工作,同时,遵循“谁审批、谁监管”的原则,由地方金融办负责风险防范与处置。
这意味着P2P将不发牌照,而是采取类似小贷协会的管理方式,推动行业自查自纠、清理整顿等。“意见征求完了,不久会下发。”河南省银监会非银行金融机构监管处处长李新军说。
“新法出来前,是真空期。”李新军表示,衍生的问题是,目前监管主体不明确,网络金融公司不会来银监会备案,“我们不掌握这些情况”。
值得注意的是,2016年全国两会,政府工作报告中,将“规范发展互联网金融”列入“2016年重点工作部分”,互联网金融行业进入“监管时代”。
进校争议
学生对网贷进校园有观点鲜明的两派,但更多官员和专家,更强调严格的贷、用审核。
在郑旭自杀之后,不仅网络借贷公司资质问题饱受质疑,网贷能否进校园的问题,也引发了巨大争议。
网贷风险控制经理李文认为,大学生喜欢新奇的东西,消费欲望强,互联网金融平台的发展,填补了信用卡的空白。
“大学生是成年了,但经济来源主要是父母,学生本身并没多少偿还能力。”郑旭多位同学认为,网络借贷是学生虚荣心作怪,不能进校园,学生根本没有还款能力。
郑旭的父亲则表示,学生借贷必须要经过家长同意,而且不能够向多家平台贷款。
浙江大学互联网金融研究院副院长李有星认为,现在的校园网贷属于消费者金融,“要保障专款专用,这才是对学生负责。”
他认为,对学生放款要定额,住宿费、资料费、学费等常规的借贷要定向,直接由贷款公司打给学校,还要严格审核用途,这样作为一个互联网金融的钱款发放才有安全感,对于借款人也负责。
河南省工商行政管理局企业注册处处长靳薇称,互联网金融在国家转型期间,解决融资难问题,形式上是好的,“不能完全禁止。”
她认为,有的大学生已经开始创业,有经济能力,有固定的收入,只要审核严格就可以办理。
多位校园网贷从业人士认为,还应建立统一的征信中心,防止大学生在不同平台多次贷款,埋下巨大的坏账风险,也给本人带来风险。
郑旭自杀之后,河南牧业经济学院于3月19日上午,举行了“大学生贷款应理性,提高安全防范意识”报告会,500名学生参加。
而郑旭父亲,仍在跟校方交涉。他觉得校方没有管好自己的孩子,要承担责任;他还呼吁,让违规放贷的企业免除受害学生的债务。
但眼下,老郑无暇顾及这些了。
他的妻子在事发后15天,才知道儿子死亡的消息。
这个做完子宫肌瘤手术不到两个月的中年妇女,哭倒在家里。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学生、家属、网贷公司相关人员,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曹晓波 实习生孙良滋 罗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