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挂着的两套老税服

　　我开柜门，拉抽屉，翻了半天，没看到它的踪影。
　　老妻被我吵得不能入眠，忍无可忍朝我嚷嚷：大半夜的，你翻箱倒柜做什么？
　　看见我的捐赠证书了吗？我问。
　　哦，就收在最里面的抽屉里，你怎么天天看不够！
　　于是，我失而复得般把这红本本紧紧握在手里，用手指缓缓抚过上面的每一个字，就像抚过每一条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布丝，以及那永不褪色的税徽。我是如此牵挂它们——我捐出去的两套老税服。虽然我知道，它们会安安稳稳地躺在地税局的展厅里，镁光灯会再现它们的光彩，年轻税官会仔细端详它们每一道陈旧的褶皱，试图发现其中深藏的税收故事。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牵挂它们。我这一生，新旧衣衫无数，唯有这些不再光鲜的税服，让我数十载情牵不舍。年近70岁的我，一度被儿女们笑过有“恋衣癖”——是的，恐怕我这一生，都会对税服有一种深深的不舍之情了。尽管我退休已10多年，也再无机会身着税服去工作了，可是，记忆深处的那一抹深蓝，在我的眼前总是鲜亮如昨。
　　我2002年退休，在财税战线工作了31年，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伴随着共和国财税事业一起成长，亲历了数次财税管理体制改革和征管模式革新。时光如梭，仿佛转眼间，我从血气方刚的青年变成鬓发斑白的老者。几套洗得泛白的税服，寄托着我对税收事业的一腔深情。
　　第一次穿税服是1984年。全国税务系统从1984年1月1日开始统一着装，先后经过84式、88式、92式，直到新世纪的07式——可惜后来我已退休，无缘再穿。我领到的第一套制服就是84式制服：中山装，蓝灰色涤卡布做成。在那个经济刚刚起步的时代，一套崭新的税服发下来，对和我一样的许多税务人员来讲，无异于过新年一样。记得那一天，我从所长手里接过崭新的税服，内心无比兴奋。蓝灰色的制服穿在正值青春年华的我身上，仿佛令我一米七的身材魁伟了许多。可是，第一次穿着税服去收税，心里却很紧张，唯恐自己稍不留神，影响了这身税服的威严。一种更强烈的责任感，从那一刻起更深地在心中扎根。
　　那时候，我最爱穿税服。一半因为工作方便，一半因为穷，一套税服从年头穿到年尾。穿着它去收税，穿着它去开会，穿着它去学习，甚至穿着它去相亲。婚后，妻子告诉我，那时没有嫌我穷，多半因为我身上的税服。看到我身着税服气宇轩昂的样子，她就认定我是有正义感、有责任心的人，义无反顾地芳心相许。
　　当然，税服上附着的，不仅是生活的温情，更多的是税收工作的辛苦，甚至血泪。有一年，我被调到一个小镇税务所。去农贸市场收税时，遇上一个脾气暴躁的屠户，他不缴税还耍横。当他举着刀子在我面前咆哮时，我抖了抖身上的税服，理直气壮地站在他的肉铺前。那一刻税服仿佛成了一种无声的语言。他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抖了一下，手起刀落，锋利的刀刃划过我的左肩，没有伤着皮肉，却把税服上的肩章削落下来。我面不改色地弯下腰，捡起肩章，紧紧地攥在手里，告诉他，缴纳屠宰税是税法的规定。
　　傍晚，我向税务所对门的张大娘借来针线，一针一线整整齐齐地把肩章重新缝上，同时也把一种更强烈的责任心缝进了心里——那就是，坚决不让一分税款流走。那套税服，被我穿得褪了色，变了形，领子磨破了，妻子给缝补后又穿了两年。如今，它就在地税局的展厅里，如果你够细心，也许会从左肩的肩章下看出一丝不同。
　　尽管世界早已变得五彩缤纷，但我依然深爱着这质朴的蓝色税服。当我去收税时，它会悄声叮咛我，要细心，要公平公正；当工作遇到阻碍时，它会不断给我鼓劲，告诉我坚持就有希望；偶尔，当个别纳税人想用好处交换纳税上的“便利”时，明亮的税徽则会提醒我：永远不要拿税收做交易。深蓝色的税服庇佑我安稳地走过30余年的税收生涯，看着一件件税服，就像看到了我曾经走过的路。
　　2002年，我退休了，脱下税服那天，我的心很疼。我默默地整理书籍、文件以及要和我一样退出舞台的税服，其中还有两套没舍得穿，也要和我一起退休了。妻子十分理解我，特地腾空一只衣箱，帮我把这些旧税服抻平、叠好，装满了一大箱子。她说：老头子，你这一辈子收获不小啊！我转头看看窗外的蓝天，哽咽着点了点头。我知道，是这些深蓝色的税服，使我的人生充满了意义。
　　虽然年纪已大，但我内心的税收情结仍然青草般疯长。退休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共和国税收的点滴发展。隔壁热心的税务人员小孙隔三差五就给我带来一张《中国税务报》，像及时雨一样。每次看到他，我就像看到了30多年前激情燃烧的自己。后来，我看到他换了新式制服，款式端庄，比我那老税服漂亮多了。但是，无论税服样式怎么改变，那一抹蓝仍然是那一抹蓝，和30年前我内心深处的第一抹蓝没有两样，依然蓝得那么深沉。
　　小孙说，这几年局里对税收文化特别重视，专门腾出一个楼层，设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税收展厅，面向全市税务系统征集富含时代意义的展品。听说这些，我就寻思着把自己收集的一些税收典籍捐出去。当领导得知我还收藏有各款式的税务制服时，特别感兴趣，劝我捐给展厅。我思考良久，决定把自己最珍视的共和国第一代、第二代两套税服捐出去，重新给它们一个舞台，让它们去承载新的历史意义。负责管理展厅的年轻税官给我发了捐赠证书，这就是我与我的老税服之间唯一的纽带和联系了。
　　我有时候会怀念那两套老税服，想像它们静静地躺在展柜里的样子，红丝绸衬托着沉稳的蓝色。每当这时，我就找出捐赠证书，抚着它，就像抚摸着旧税服的丝丝布纹一样，内心安然。
　　如果这时，你看见我的眼睛里饱含老泪，不要问我为什么，那一定是因为我对那税服爱得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