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祚欢谈“戏码头”历史:武汉是个养得起戏的地方

16.02.2016  11:31

记者宋磊

农历大年初六,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文化史学者何祚欢做客湖北省图书馆“长江讲坛”,为现场600位观众,带来一场题为“戏码头 大武汉”的讲座。

何祚欢说,武汉有太多东西需要“打捞”。“戏码头 大武汉”讲述戏坛辉煌、名角传奇,正是他打捞的城市记忆中珍贵的片段。

老汉口是养得起戏的地方

何祚欢小时候有“爬台边”看戏的亲身经历。他从社会、经济发展的角度来分析大汉口成为“戏码头”的原因。

何祚欢声明,“戏码头 大武汉”不是武汉人自封的。“大武汉”来自上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当时国内政局相对稳定,经济能较快发展。何祚欢称,1935年,武汉经济在全国领先,GDP曾超上海。内河航运中,汉口曾仅次于上海,是国内第二大码头。“无君子不养艺人,武汉是个养得起戏的地方”。

“戏码头”的说法最先是梅兰芳提出来的。梅兰芳多次到武汉,武汉戏迷追捧他的程度可谓翻天覆地。“观众的热情让他感觉,武汉的戏曲需要是可以与北京、上海相提并论的,是一座‘三鼎甲的大码头’。”

“货拖到汉口,不愁卖不出去,这才是武汉真正了不起的地方。”何祚欢认为,武汉因码头而“大”,但武汉有的不止码头。从明朝末年起,就修了一个后湖长堤,以保证汉正街的贸易不致遭受水患。清代康熙年间,长堤变成一条街,即长堤街,以此街为中心,形成“五街并行”局面。“全中国,包括上海都没有这么大的商业区。称老汉口为‘国际大都会’一点不过,戏曲在这里受欢迎,理所当然”。

很多演员来了武汉就不想走

何祚欢分析,“戏码头”的形成与武汉能聚集一批优秀演员也不无关系。“当时的武汉是大都会,观众热情,演员能有出头之日。很多演员来了武汉就不想走了。”

上世纪50年代初,应中南军政委员会特邀来汉演出后,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高盛麟长期留在武汉。他当时的月薪是1000元,有人许以3倍薪水请他回上海表演,他不为所动,因为“武汉的共产党帮我把鸦片瘾给戒了”。“这就是当年的武汉,能容纳如此多的名角。”

近年,何祚欢访谈多位武汉文艺名家,深有感触:武汉曲艺鼎盛时期,演员之间真心相待。武汉京剧团的老演员回忆往事,谈到同事、同行时,没有一个人用贬低的字眼。“这真的很了不起”。

武汉京剧表演艺术家王婉华曾在武汉四大名旦中排名最末。她对何祚欢讲述,京剧大家关正明曾教诲她说:“婉华,别老想着出去了。我知道你前面还有三位挡着你,到小地方能当大角儿,但这样不行。我前面也有前辈挡着,但挡不了我学东西啊。我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多少本事啊,换地方能学到吗?”听到她说到这里,何祚欢感动得鼓起掌来。“在一代代文艺工作者的传承下,武汉演艺界形成一股良好的风气。所以,在这片土地上,出了很多演艺人才,一点也不奇怪”。

【访谈】

越是在市井之中,舞台艺术魅力越能发挥

记者宋磊 通讯员刘虹

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何祚欢做客长江讲坛 湖北省图书馆供图

五级演艺场扎堆商业繁华地段

读+:当年武汉的演艺场子是怎样的分布?

何祚欢:武汉对文化的需求,在商业集中的地方表现得最明显,分为五级消费。有街头吃饭的,也有在大剧院里不惜花四块大洋买一张票、堂而皇之看演出的,各行其是,各得其所。

民众乐园大舞台、法租界大舞台都是顶级的剧场,梅兰芳、周信芳来汉,都会去这些地方演出。

仅次于顶级剧场的有清芬路的美成戏院,可容纳约1700位观众,前进四路的楚风剧院也是一千多人的大场子。

再往下数,满春茶园能坐几百人,再小点的有天声剧场、天仙剧场、民主剧场,还有民众乐园的一些小场子。

第四级是茶馆,据1934年的统计,武汉有762家茶馆,其中六成是有曲艺表演的,如木偶戏、大鼓、评书等。

最后一个档次是街头艺人,他们之中也出人才,比如相声表演艺术家潘占奎,他就是在街头说出来的。

读+:曲艺在老汉口商业区扎堆,这是不是武汉特有的一种现象?

何祚欢:不是,这是世界性的规律:凡是商业繁盛的区域,优质的文化也会集中在那里,不断锤炼。

看看美国纽约,百老汇就坐落于这里的商业中心。武汉人再想想,从利济路到江汉路的中山大道,一段不长的街,曾有多少娱乐场所?光民众乐园15个演出场子,老浦片区得名于过去的老浦游乐园,有3个正规剧场,若干露天舞台,加上江汉路有四大歌厅,六渡桥一带有几十个茶馆。为什么这么多文化娱乐场所扎堆?商业发达,周边银行、钱庄、大商场云集,观众自然就来了。

什么剧种来汉口都叫座

读+:武汉曲艺鼎盛时期给您留下的印象是怎样的?

何祚欢:武汉人对戏曲的热爱到了什么程度?口味很杂,什么戏来了都叫座。一次,一个扬剧剧团来武汉演出,演出组织人心里打鼓:扬州地方剧在武汉有人看吗?不料,该剧团在民众乐园的演出场场爆满,持续演出半个多月。

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剧团格局,可见文化消费口味之杂的程度,京剧、汉剧、楚剧、豫剧、越剧、评剧、杂技、说唱、歌舞、话剧、儿艺、乐团,省市文艺演出团体多达20个,这在中国省会城市中绝无仅有。后来演员开始评级,作为旧时国民政府首都的南京,评不出一个一级演员;武汉却有“十大一级”,包括陈伯华、高百岁、陈鹤峰、高盛麟等。

读+:武汉戏迷口味为何这么杂?

何祚欢:武汉是个移民城市,南来北往的人来此便落地生根。谦祥益、汪玉霞等老字号的创始人都不是武汉人,但他们都在这里落了户。外地人对自己的乡音有需求,造就了多种戏曲的繁荣。

读+:观众对演员是否也非常热情?

何祚欢:没错。各地文艺团体到武汉后,能明显感到武汉人对演员的热情、亲切。

武汉市越剧团前身是1951年先后到汉口演出的上海联艺和东升越剧团,演员到汉演出后,观众热烈欢迎并挽留,不让他们回去。著名越剧演员金雅楼每次演完后,都有大量观众追逐,尾随她回到住处。

因武汉观众热情,一些地方小剧团不断来武汉,也都被武汉观众追捧。观众的热情到了什么程度?演出后台经常摆着几个精致的搪瓷盖碗汤罐,装满刚煨好的汤,上面写着演员的名字,都是观众为自己钟爱的演员准备的。直到现在,外地剧团来汉演出完后,武汉观众都不离场,等演员再加演一段才肯罢休,这个传统正是那时持续下来的。

京剧念白至今都带有武汉味

读+:当时,那么多外地曲艺涌了过来,武汉对这些曲艺起了什么作用?

何祚欢:中国的曲艺很有意思,不一定“出产”于大城市,但一定需要在大城市里锤炼,才能提高。

拿京剧来说,“四大徽班”的根基是京剧、汉剧几百年的发展、融合,湖广韵融入京剧唱腔中,让京剧更有生命力。当京剧来到武汉这座大熔炉,这座大码头,也得能到滋养和发展。

1912年左右,京剧才进武汉,居然急速地发展,有了一批批观众,不少票友上舞台,成为名角。据官方历史记载,京剧名角只要来武汉,几乎都能在武汉唱得红红的。

还有很多戏剧演员,虽没在武汉唱红,但也学了不少东西。比如黄梅戏名家王少舫,他是京剧演员出身,曾经在武汉搭过京班,唱了一段时间的老生,这段经历让他成功转型,令他的黄梅戏很有味道,吐字、运腔带有京剧味儿,形成自己硬朗、阳刚的独特风格。

读+:武汉文化能融进京剧?

何祚欢:武汉话说慢了其实很好听,余韵绵长,有音乐性。直到现在,京剧的念白大多都带有武汉味,唱腔更是离不开武汉话。反倒是剧中的打手、店小二等小角色不念武汉调。人们总是对外来文化感觉新鲜。徽班进京时,汉口是四大名镇之首,经济发达,这个地区的文化具有吸引力,北京人也觉得这个调好听。

后来有人不信邪,在京剧唱腔中加入北京话,结果效果不佳,唱得像评剧。

学习礼让之风让楚剧壮大

读+:当时曲艺界会不会出现同行排挤?

何祚欢:这么多人在一口锅里盛饭,难免有你争我斗,会因对剧场、观众的需求产生矛盾,但矛盾大多以争长避短起始,以兰桂齐芳为终,在竞争中,争斗双方都长了本事。

明白的演员,不会单打独斗。找最硬的角儿来,组建班子,共同提高。

读+:在这方面有没有具体例子?

何祚欢:楚剧在武汉的发展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楚剧原来是发源于黄陂、孝感一带,19世纪初就已经来到汉口,却进不了汉口,被市政当局认为该剧格调不高、糟粕杂糅,被当成“淫戏”挡在城外。无奈之下,楚剧演员只好在租界唱戏,演员更知争胜争强,互相学习。

楚剧演员相互学习、礼让的风气特别值得称道。楚剧老一辈艺术家李百川在戏词上创新,突破中国戏剧戏词只有七字句、十字句的规律,唱腔中加入细碎装饰,如垫字、小转折等,能将七字句、十字句唱出很多变字来,听起来像散文,很优美,他就这样从租界外唱到了租界内。后来,他的徒弟沈云陔在前辈基础上又有创新,用假嗓唱,很有感染力,成为楚剧的一代宗师。

感人的是,看着徒弟唱得好,受欢迎,身为楚剧班班主的李百川主动找到沈云陔,对他说:我身体不好,不如你挂头牌,我挂二牌。沈云陔开始不从,但经不住李百川的多次劝说,对师傅说:让我挂头牌可得,您每月要比我多拿10块钱,不然不干。师傅是这样抬举徒弟,徒弟是这样尊敬师傅。

抗战期间,沈云陔带领一帮楚剧演员到重庆慰问演出,他们所在的剧场被炸毁后,有演员做小买卖、打小工去了,沈云陔对他们说:我们散不得,集中起来才有狠,分散了一个钱不值,做生意人家都不要。7个月后剧场重建,原班人马再次登台表演。就是这一帮人,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南戏校京剧课撤销时,为不让一批演员苗子流失,他们每人捐出工资,维持教学,两年后,艺校得以重建。

武汉的文艺环境就是这么了不起。

读+:曲艺界师徒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何祚欢:这块土地上的艺人,对晚辈什么都可以教,毫无保留。

我的师傅、湖北评书表演艺术家李少霆,曾在五马路测字算命维生,凭着一张能说的嘴,还有点生意。一天,收摊时,摊位旁站着一个人不走,此人正是我的师爷、湖北评书“家常笔圣手”容宗圣先生。容先生对我师傅说:“莫搞糟蹋了,你又有卖相又有嗓子,不如跟我当徒弟。”容先生不收一分钱,让我师傅“跟堂子”,多次指导后,放心让他接自己的场子,还向观众极力推荐这个徒弟。为让徒弟提高,容先生还鼓励他拜别人为师,充实自己。

在文艺界,转移多师在一部分人那里是不被承认的,但很多湖北艺术家对此不反对。我师傅对我也是这样。当我提出想听听别人的评书时,李先生说:“该去。你怎么才提出来?难道只拜一个师傅吗?”并带领我去扬州听扬州评话。潘占奎老师曾对我说:“你们来,我晓得几高兴。你的评书里总得有‘包袱’吧?有空就来跟我谈谈,我帮你出点主意。”想起这些老师,总让我特别感动。

读+:对于武汉曲艺的现状,您如何面对?

何祚欢:我觉得现在有些东西要打破了。有些人总喜欢选些人迹稀少的位置建剧场,做文化研究机构,其实这种设想“蹩”了。

越是在市井之中,舞台艺术的魅力越能发挥。北京的天桥曾那么发达,武汉类似天桥的场子曾经何其多,当年,长江边上、居仁门铁路边、大兴路的火场旁、黄鹤楼边都有很多群众演出;上世纪60年代,民众乐园天天挂各种演出海报,观众不断。这才成就了文艺的蓬勃发展。

虽然现在没有那时的盛况,但如果想改变,是会成功的。现在有很多守剧场的人,看到了希望,比如郭德纲守德云社。作为文艺工作者,我们在深思,社会上也有很多对曲艺关注的人,这些会让武汉曲艺的现状有所改变。

挑滑车》 高盛麟 饰 高宠

1930年民众乐园大门口的戏剧海报

老武汉街头的戏剧演出

责编:朱曦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