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藏区不是蛮荒之地,也不是世外桃源

16.10.2015  17:23

   

导演万玛才旦:

        上月,第7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公布最后一批名单,《塔洛》入围“地平线”竞赛单元。

        上月,第7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公布最后一批名单,《塔洛》入围“地平线”竞赛单元。 

        随着一只小羊羔咬着奶瓶,一个中年男子背诵着《为人民服务》,电影《塔洛》开始了。

        上月,第7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公布最后一批名单,《塔洛》入围“地平线”竞赛单元。 

        它的导演万玛才旦,青海出生的藏族人,40多岁,写过小说,十多年前开始试着把自己写的小说拍成电影。他的第一部电影就获得了中国电影金鸡奖,被誉为藏族母语电影的开创者。

        14日,跟长江日报记者一聊完,万玛才旦匆匆吃了块三明治,给自己买了杯卡布奇诺,再买了一杯美式咖啡,就上楼去了。下午他约了调色师在望京北路一间制作公司调色。5天后成片《塔洛》就要寄去威尼斯。

        留了17年的小辫子剪了

        塔洛是《塔洛》的主人公,饰演者西德尼玛说,片子拍到一半,在剪掉他小辫子的那一刻,他忍不住掉了眼泪。他的小辫子留了17年,从没剪过。就像他扮演的塔洛,那条小辫子几乎就是他的标志。

        当初万玛才旦找他演塔洛,他考虑了两天,最后说,“为了艺术,就做一次牺牲吧”。

        第一个镜头,长达十余分钟,他用念经式的语调和换气方式背诵《为人民服务》全文,一气呵成。

        万玛才旦对镜头的使用近乎苛刻,在他的电影里,几乎没有一个特写镜头。“我只把场景传达给观众,其余的留给他们评判。”这一次,他又把形式感发挥到极致——黑白、全部固定镜头。

        《塔洛》改编自万玛才旦的同名短篇小说,辗转青海省贵德、同德、贵南等地拍摄,讲述一个单纯善良的牧羊人因办身份证,来到城市,遇见心爱的姑娘,但现实将他单纯的理想一一打破。

        《白雪公主》与卓别林的启蒙

        到北京这13年,万玛每年回青海老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如果不是大一那年偶然得到机会拍电影,或许现在他和大多数同村朋友一样做着公务员或是老师。

        这种偶然也发生在他的小学。在满是泥泞的小村路上,一本没有封皮的小书出现在他眼前,他捡起,抖落上面的泥土,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这本书叫《白雪公主》。他说,这是他的文学启蒙。

        初中时,一个电站的兴修捎带来了一个职工电影院,一场两毛钱,每场座无虚席。这成了万玛最魂牵梦萦的地方。有时兜里没钱,他就翻墙偷着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和动画片《大闹天宫》成了当时看得最多的电影。

        “同学里爱电影的不只我一个,但大家心里都有一个既定的事实——看电影再正常不过,拍电影遥远得想都不敢想。”1991年,他开始陆续发表一些文学作品。10年后,他加入北京电影学院的一项公益计划,第一部作品终于出世。

        他说,自己入行是借了时代的机缘。如果电影还要以电影厂牌的方式产出,或是用胶片机拍摄,这两条只需一条,就能将他永远拒于门外。

        2003年春节,他和同学用一台DV机拍出《静静的嘛呢石》作为作业。这部他真正的处女作得到了田壮壮等人的青睐,从此命运扭转。

        不追求“讲述真实的西藏

        电影《老狗》的第一幕,一个中年人骑着摩托车蜿蜒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这与传说中、符号中的西藏有着天差地别。万玛说,他就是要打破这种想象。

        他认为那些风靡一时的藏族题材电影很多很“好看”,却不藏族,“他们只看到了树的枝干叶子,没有看到根”。

        在他的电影里,爱看《西游记》电视剧的喇嘛活佛、唱歌怎么都不愿拿起话筒的放羊娃,甚至人们对着山上呼喊寻人的方式都是完全藏式且生活化的。曾有人评价,万玛才旦是用最日常的眼光在打量藏族文化。

        他告诉长江日报记者,即使拿着同一个剧本,他和一位汉地导演拍出的电影也一定大相径庭。

        “我从不以讲述一个真实的西藏为追求。”他说,如果将自己电影里的西藏元素剥离,其中的价值仍然成立,他要阐释的是人性,是情感。

        他希望,有一天能去掉藏族导演标签,只做“导演万玛才旦”。

        我也曾是孤独的放羊娃

        电影《塔洛》较之小说增加了一段牧羊的场景。山上只有一盏油灯,塔洛抱着录音机,跷着二郎腿听情歌。听到狼声他就打着电筒,出帐篷放一发火药。

        与山下女人的结识,不知是打破还是形成了他的孤独。一个酒后的夜,他忘了放火药,狼群咬死了12头羊,这摧毁了他对孤独的最后防线。他卖了羊,去找城里的洗发姑娘杨措,却被洗劫一空。

        万玛才旦曾说,人很难事实性地回到故乡。在他的小说或是电影里,人物多是悲剧式的结局。就如塔洛,本是一个单纯却固执的牧羊娃,遭遇城市与现代的洗礼,最后一无所有。

        他对放羊娃的讲述遵循着自己的经验。他说,那时年幼,常常一连20余天一个人在山上牧羊,这某种程度塑造了他内在的孤独与悲观。“但好在我还能读书,不像塔洛,只能抱着录音机听情歌”。

        万玛才旦对内地心情矛盾复杂。他需要电影所需的资源,又向往边陲小镇的生活。

        去年,他把在北京长大的儿子送回青海学了一年藏语。尽管儿子正读高二,他说,学好藏语比什么都紧迫重要。

        万玛才旦

        记者耿尕卓玛    北京报道

        【访谈】

        “如果不做电影,我不用离开藏地老家

        牧羊人塔洛被理发店女孩第一次带去KTV        电影《塔洛》剧照

        电影观众何必分藏人汉人

        读+:当你在进行电影创作时,有没有假想过,观众是藏族还是汉族? 

        万玛才旦:我不区分观众。写小说、拍电影时都没有这种分别心。在作品里会做一些铺垫,做一些交代。比如《静静的嘛呢石》涉及藏戏智美更登,它在藏区几乎家喻户晓,人们都知道这个故事、其中的人物,也知道它传达了一个什么精神,但是对藏族以外的观众,这就很陌生,所以我在电影里,会重新交代、还原,包括一些主要的情节。《静静的嘛呢石》以后,很多人知道了智美更登的故事,并专门去看这部藏戏。

        读+:但藏族人本身,可能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生存状态有多特别,更愿意关注外面是在如何发展。

        万玛才旦:对,就像《静静的嘛呢石》,故事的背景在(上世纪)90年代初,生存其中的人物很难意识到自身的状态,但是后期一些电影会让藏族人自己也意识到很多东西正在失去,正在被改变。

        读+:我很好奇,你这么多篇小说,为什么这次拿了《塔洛》来拍?

        万玛才旦:小说只是一个几千字的小短篇,长篇的剧本大概需要3万字,所以加了很多素材。之所以选择它,主要因为它适合拍成电影。

        在我没拍电影之前,很多小说不太适合拍电影,后来也有题材通不过的原因。小说和电影的尺度不同,前者创作较宽松,后者相对来讲不能特别随心所欲。一句台词、一个角色,一不留神可能就通不过。《塔洛》比较适合拍成电影。

        读+:小说《塔洛》有很多令人值得细嚼回味的东西,拍成电影会不会把这种隐藏又热烈的东西打破了?

        万玛才旦:小说写得很节制,但在拍电影时可以根据需求,适当展开。在小说里,没有描述塔洛的状态的,只知道他是一个单身的牧羊人。电影里把他的状态作为一个重要的部分展开,会把他一个人在山上牧羊的状态完整地呈现。

        现实中有些故事真实得魔幻

        读+:我发现你的电影几乎没有特写镜头,为什么?《塔洛》干吗要做成黑白电影?

        万玛才旦:为了追求客观,一种形式感。《塔洛》没有一个移动镜头,甚至整部电影主人公始终处于画面的角落或边缘。这是一种形式,也是人的生活状态决定的。

        读+:《寻找智美更登》中,一直没有给女主人公正面,是为什么?

        万玛才旦:你的观察不错。因为这个人物的故事很虚幻,虚幻到你可能无法相信,但她的故事是真的。我们当时四处寻找演过智美更登的演员,后来打听到有个老人,他真的在年轻时把自己的妻子让给了别人。夫妻两人感情很好,有商有量、很和平地做出了这个决定,跟藏戏中智美更登把自己眼睛给别人一样。

        现实中很多故事真实得有点魔幻,让人难以置信,所以,最后我在拍摄时反而会很虚幻地进行处理。

        读+:塔洛在生活中有原型吗?

        万玛才旦:没有。塔洛是我的一个臆想。辫子是他的象征,他是几乎被别人忘记的人,甚至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最后,遇到女孩儿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最后代表他的象征也没有了。

        读+:放羊娃是你小说、电影中很爱出现的角色?

        万玛才旦:我家乡是一个半农半牧的地区,山上放羊,山下种田,自己听到很多放羊的故事,自己也放过。喜欢他们身上的孤独感,在空旷的草原上,人很少,那样的孤独感很值得回味。

        藏区的根不在风光里

        读+:离家13年了,你还吃糌粑喝奶茶吗?

        万玛才旦:吃。有时还会熬奶茶,从家里带牛肉来做手抓肉。

        读+:到汉地生活,对你的创作是好处多些还是损失更大些?

        万玛才旦:我比你好,我出来得晚(笑)。我基本是在定型之后才出来的。本质的东西很难改变,变的可能是对一些事物的看法。

        我做电影,离开家乡是不得不做的事。电影是一个工业,后期制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所有的资源都在这里,去青海或藏区别的地方,基本没有做电影的可能性。所以,在北京这样的城市还是很必要的。

        但如果仅仅是创作,比如文学创作,在哪里都可以。如果只是文学创作,我更愿意去小地方,甚至回到老家的村子。就呆在那里。

        读+:在你做电影时,究竟你更追求的是告诉别人真实的西藏,还是西藏只是一个载体,你更想反映这背后的某种东西?

        万玛才旦:从根本说,肯定是一个载体。我不是在拍风光片,肯定以个人的表达为主。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倾向的地方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我只是倾向以藏人为载体,反映他的一些情感、一些状态。在这个过程中,也确实需要依附于他背后的文化。

        读+:前些年《红河谷》这样的电影不少,他们的视角与藏人有何不同?

        万玛才旦:我参加过一个研讨会,学者做了一些对比和研究,他们觉得像其他民族拍摄少数民族地区的电影用的是外视角,是向外看的,看到的只是表面。少数民族作者是内视角,可能关注外面的少一些,关注向内的东西比较多。

        我挺赞成这种说法。有些电影可能更关注表面化的东西,比如风光,民俗,我会尽量避开这些东西,关注的点会放在人物本身之上。

        读+:你说过,人一旦离开,很难事实性地再回到故乡,真实的故乡与你作品中的故乡有多远的距离?

        万玛才旦:故乡很多东西在不可挽回地失去,每回去一次,这种感觉都更强烈。然而,这是它的真实变迁。在表面平静的生活之下,藏区传统与现代正在胶着渗透,却也不乏始终温情的一面。所以,我总是在作品中一次次地向读者、观众提及智美更登。这样一个人物,在当下,仍有着无可比拟的价值。

        正是看到了这种变化,我更不愿再过多展示风光、传奇,我希望对这个民族、这片土地的理解更深邃些。我想让别人知道,藏区不是蛮荒之地,也绝不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记者耿尕卓玛    北京报道

        采访前,我特意把万玛才旦的小说给一位汉族朋友读。不到半小时,她问我:什么是嘛呢石?半天后,她告诉我:小说很魔幻,不知道怎么形容,但读后很回味。

        这是万玛才旦的分裂之处,小说魔幻,电影写实。正如他本身,作品极致,为人却很不“写意”。当我试图将一些意义赋予他的作品时,他总是憨厚地一笑,“没有,我没有想那么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符合我对父辈藏族的所有感知,他们似乎有无限的胸怀,却又神经大条得没有一点情绪,从没有大江大浪的宣泄,随时都给你某种安宁。好在这个时代有文学有电影,在艺术中某种细腻终于得到出口。

        5月9日,他发微博说,他把拍摄《塔洛》用的小羊羔放生了。“今日开始,小羊羔你就进入一个相对自由的世界了。”这个仪式,是纯藏族式的。

        工作几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与我同民族的采访对象。每每当别人看到我的名字时,总会眨巴两下眼睛,问道,少数民族?“懂行”的一看便知是藏族。

        这是我和“大导演”万玛才旦共通的心理难题——试图保留血液里本民族独有的东西,又希望与别人的区隔感降到最低。这也是为何,他坚持要让高中的儿子去青海的寺庙学一年藏语,再回到北京继续就读。

        在采访中,我们一次次谈到故乡。只是,少有人能诚实面对故乡的变迁,而他正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