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军护士刘桂英:5姐妹只有我一人活着走出山
73年前,刘桂英是中国远征军第五军22师野战医院的一名护士,1942年4月底,中英盟军战斗失利。5月初,刘桂英所在22师从缅北胡康河谷“野人山”撤退。在刘桂英记忆中,野人山白骨累累,尸水横流。“可怜我们护士班5姐妹只有我一个人活着走出野人山。”
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奇袭密支那机场。资料图片
原密支那机场跑道尽头如今是一所大学。新京报记者 吴江 摄
【启示录】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拉开太平洋战争序幕。12月23日,日军轰炸仰光,缅甸告急。为确保滇缅公路生命线的畅通及联合抗敌,1941年12月26日,中英签订《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1942年3月至1945年3月,中国先后动员40万远征军在中、缅、印战场与盟军联合对日作战。
1942年3月至5月,10万远征军士兵第一次入缅作战,在同古保卫战、斯瓦阻击战、仁安羌解围战、棠吉收复战取得了出色战绩,但由于英军配合不力,加上指挥上的失误,导致远征军孤军奋战,最后惨败。远征军分4路撤退:除孙立人部队安全退到印度,其他3路均险阻重重,死伤惨重。资料统计,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出动103000人,伤亡56480人,而伤亡人员绝大部分在胡康河谷野人山。
1943年10月中国驻印军从印度反攻缅甸,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滇西部队发动反攻,至1945年3月,中国远征军取得入缅作战的最后胜利。入缅作战的胜利,鼓舞了全国军民抗战信心,重新打通了国际交通线;同时揭开了正面战场对日反攻的序幕。
特约顾问:戈叔亚民间研究二战中国远征军专家
95岁的刘桂英,成为极少数翻越野人山幸存的女兵。吴江 摄
5月30日,安徽合肥阴雨连绵。95岁的刘桂英坐在自家狭窄、老旧的房子里,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73年前的这一天,也是雨天。1942年5月30日,22岁的湖南妹子刘桂英在缅北原始丛林里蹒跚步行。雨哗啦啦下,打在树叶上噼啪作响。她披着防水的油布,全身仍然湿透,双脚浸在雨水里。
“那时候的雨哟,大得像老天爷直接往地上泼大水,山涧小溪片刻工夫就水流成河,大雨日复一日,没有尽头,人都绝望了。”
刘桂英不喜欢阴雨天气。尽管73年过去了,刘桂英仍清晰地记得撤退野人山的情形。山,莽莽苍苍像海涛一样延绵的山,山叠着山,翻过一座,眼前是一座更高的山;树,郁郁葱葱像巨伞一样撑开的千年古树,树与树彼此缠绕,遮天蔽日;雨,无止境的雨季,倾盆大雨像利剑一样刺下来,日复一日,没有停歇……
73年前,刘桂英是中国远征军第五军22师野战医院的一名护士,1942年3月随部队进入缅甸会同英军与日军作战。
1942年4月底,中英盟军战斗失利。5月初,刘桂英所在的22师从缅甸北部胡康河谷“野人山”撤退,当年8月底,刘桂英抵达印度小镇列多,成为极少数翻越野人山幸存的女兵。
在刘桂英记忆中,撤退野人山是一条死亡之路。“太惨了。白骨累累,尸水横流,蛆爬得到处都是,恶臭熏人。可怜我们护士班5姐妹只有我一个人活着走出野人山。”
95岁的老人,背驼了,眼花了,耳朵也听不太清楚,她的记忆力却很好,至今仍能记得远征军战友的名字。
“太惨了,太惨了。”她眼泪盈眶,盯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
伤兵自焚,宁为烈士死
刘桂英记得,部队进入缅甸是1942年3月12日,空中有美国飞机掩护,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坦克、炮车、弹药车、步兵运输车等各式各样的车辆组成钢铁长龙,鱼贯而出国门,沿途老百姓敲锣打鼓、献花献酒欢送。
这是中国自甲午战争失败后首次跨出国门作战。士兵们昂首挺胸,阵容威仪,行军路上,响起了远征军战歌:“枪,在我们肩上,血,在我们胸膛。到缅甸去吧,走上国际的战场。”
远征军的首战在同古打响。刘桂英所在的新22师在廖耀湘师长指挥下,赶至同古以北的南阳向敌进攻。刘桂英作为22师野战医院的护士,在前线为伤兵包扎,有一次日军飞机俯冲扫射,打出的子弹距刘桂英仅1米远,碎石溅到她身上。
刘桂英说,战争初期,远征军士气比较高,有轻伤的士兵要求包扎完继续上前线。但由于英军配合不力,加上指挥上的失误,远征军孤军深入,陷入了极大被动。1942年5月1日,日军进占曼德勒,中英联军全面溃败,开始大撤退。1942年5月9日,日军攻占密支那,包抄腊戌,切断了远征军回国的所有通道。
据时任第五军军长杜聿明回忆,他拒绝了史迪威要求远征军撤入印度的建议,电请蒋介石同意后,带着第五军军部、新22师、新96师一部绕道密支那北部的胡康河谷辗转回国。此外,第200师自棠吉经过南盘江、南坎以西返国;第96师经孟拱、孟关自高黎贡山返国。这三条撤退路线险阻重重,远征军死伤惨重,唯有38师孙立人部保存实力安全退到印度。
刘桂英所在的第22师即跟随杜聿明进入胡康大峡谷。胡康大峡谷在缅语中为魔鬼居住的地方。从地图上看,它位于缅甸最北方,再往北就是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脉,东西被高耸入云的横断山脉所夹持。谷中沿途都是原始森林,瘴疠横行,方圆数百里无人,据说有野人出没,故被称为野人山。
5月下旬,刘桂英到达曼西公路的尽头莫的村,此处即是野人山的入口。第五军主力部队已经入山数日,路的尽头,成百上千辆汽车、坦克等机械装备被焚毁,未烧完的机械零件成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刘桂英说,更惨的是1000多名伤兵自焚,她赶到莫的村时,已经过去数天,余烬中还有一些没有烧完的焦黑的躯体,扭曲变形,形状不可辨。
时任新22师前卫营65团连长的邱仲岳在其回忆文章中亦证实了伤兵自焚的惨剧。“原先留在莫的,或为战伤或因重病不能跟随部队长途跋涉的一千五百余中华儿女,咸以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华鬼的志节,宁为烈士死,不做降俘生的决心,慨然于5月21日凌晨一时引火自焚,含恨而终!”
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谷”
在平原中长大的刘桂英初入原始丛林,感觉到的只是黑暗。“黑暗,仿佛走入深不可测的无底洞。”
为了轻装行军,刘桂英随身只带了四件东西:一个米袋,装了一周的粮食;一个玻璃的罐头瓶,当作炊具用;一块防雨的油布;一块睡觉的毯子。
困难很快就来了,缺粮。
刚开始,部队还有炊事班,集中做饭吃,10天后,部队断粮。战马、驮物品的牛被宰杀,有的士兵把枪套、皮带等皮具煮烂了吃。路边的野果子经常有毒,刘桂英多是在地里挖野芭蕉根吃,嚼在嘴里麻麻的,吃多了拉肚子。有时候一整天没有找到吃的,就用罐头瓶煮水喝。
“森林里能吃的东西几乎没有,吃人的东西可不少。”刘桂英最怕的是蚂蝗,树叶上、水洼地里埋伏着成千上万的蚂蝗,黑瘦、细长像火柴根的蚂蝗,吸饱血后身子圆滚像蚕宝宝。蚂蝗粘在身上很难脱身,捏住一头往外拉,另一个头还留在人的身体里继续吸血。刘桂英后来学会对付蚂蝗,用火烤,有次,她把双腿放在火边烤,滚落出数十只蚂蝗。
丛林里的蚊子个头很大,有寸余长,咬在人身上立即肿一个红包,火辣辣疼,还有毒蛇、蜈蚣、蝎子等,大的动物有狼、野象、黑熊。有一晚,刘桂英独自小解,借着昏暗的火光,看到十米开外有一只黑熊,眼睛放着绿光,喘着粗气。幸好黑熊没有发现刘桂英,她逃过一劫。
缅甸自5月下旬到10月间为雨季,降雨量尤以6、7月最甚。旱季的山涧小泉在雨季水流成河,部队在河上搭临时的浮桥,人走在摇摇晃晃的浮桥上,走不稳很容易掉到水里被洪水淹没。一次,刘桂英亲眼见到10多个士兵瞬间被山洪吞没。
6、7月间,丛林里瘴气特别厉害,各类蚊虫叮咬散播病菌,水肿、回归热、疟疾、破伤风以及说不上名的怪病接踵而来,吞噬着这支疲惫、饥饿的队伍。经常走着走着,刘桂英身边的人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据杜聿明回忆录记载,由于指挥错误,各部队因落伍、染病死亡的,比在战场上与敌战斗而死伤的还多很多倍,以第5军为例,撤退途中死亡的人数是战斗死亡人数的2倍多(撤退死伤人数14700人,战斗死伤人数7300人)。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动员10万人,至8月撤退到印度和滇西的仅剩4万余人,一大半殒命撤退途中。
日本第十军饭田司令官在战场报告中写道:被切断归途的中国军,徘徊在缅甸北部,最后被迫突破胡康河谷逃往印度北部阿萨姆邦的列多。补给断绝,极度疲劳的官兵,在退却途中死者持续不断,胡康河谷也变成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谷”。
五姐妹仅幸存她一人
这是一支溃败的队伍,没有口令,没有队形,一切死气沉沉。进入丛林半个月后,部队散开,散兵游勇,自由行动。
刘桂英和护士班的其他四名女护士结伴同行,她们都来自湖南,年纪相仿,情同姐妹。
但死神陆续降临到这个小团体。刘桂英记得,首先是孙晓枫,被毒蛇咬了一口,刘桂英帮她挤出毒血,她的腿肚子浮肿,走路困难。其他四人在前面走,孙晓枫跟在后面。突然刘桂英听到孙晓枫在后面发出微弱的求救声,扭头一看,孙晓枫被一只狼咬住了喉咙。路过的士兵朝狼开了一枪,狼放下孙晓枫逃走了。刘桂英跑到孙晓枫跟前,看到她脖子动脉被狼咬断。
死神接着盯上了孙月霞,孙月霞染上了瘴气病,高烧陷入昏迷。第四天,孙月霞高烧更严重了,迷糊中她扒掉身上的衣服,赤身裸体往前跑,刘桂英没来得及拉住她,孙月霞跳悬崖死了。
紧接着王平也染上了瘴气病,身子时冷时热,极度虚弱,没几天也死了。
最后护士长胡珊也倒下了,胡珊是误吃了有毒的野果子,每天拉肚子,拉出来的都是黑水。
7月初,护士班5名女兵仅剩下刘桂英一人。
据国民党军政处统计,第5军的女兵,进山时,共45名,出山后,幸存者4名,死亡率超过90%。
沿途尸骨成指路标
身子虚弱,走走歇歇,刘桂英落在队伍最后面。但她根本不用担心迷路,沿途尸骨成为指路标。
刘桂英沿途所见,尸体举目皆是,在大树下,在路边,在茅棚里,每隔几米就有一具尸体,尸体被苍蝇和蛆覆盖,褐黑色的尸水横流,臭气熏天。
美国医生西格雷夫在《缅甸外科医生的归来》中记述了往返野人山的见闻。“第二天一早,我们开始向Mu Bum艰难攀登。在之前,我们看到了五六十具中国人的骨架,但是在这里我们发现每100码就有10到30具骨架。”
刘桂英起初会看一眼尸体,渐渐地她看麻木了,只管低头走路。
8月的一天,刘桂英终于钻出了原始森林,在新平洋,她看到了开阔的蓝天,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刘桂英看到前面有一块空地,搭着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帐篷。起初,刘桂英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看到远处有人在朝她招手。
帐篷是盟军搭建的物资补给站,刘桂英在补给站吃到了3个多月以来第一顿白米饭,她吃得很急,旁边有人劝她慢慢吃,有人吃快了吃多了撑破了肚皮死了。
在物资补给站休养了半个多月,8月底,刘桂英赶到印度蓝姆伽基地与部队会合。
我们只是尽了一份责任
刘桂英所在的新22师和新38师在蓝姆伽基地改编成中国驻印军。1943年至1945年1月,中国驻印军在英、美盟军配合下,第二次反攻缅甸,从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长驱直下,一路攻克密支那、八莫、腊戌等重镇,取得缅甸战场的最后胜利。
第二次反攻缅甸,22师师长廖耀湘的夫人挽留刘桂英留在蓝姆伽后方,1944年底她随部队回国。1945年,不愿参加内战的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安徽丈夫老家。
新中国成立后,刘桂英成为一名小学教师,教书10年,1962年因参加国民党军的历史问题被送到农村改造。一直到1990年,70岁的刘桂英平反。
刘桂英育有四女一子,子女都很孝顺,她和大女儿住在一起。平反后,她领取教师退休金,现在每月退休金有2千元左右。
95岁的刘桂英身子骨依然健朗,喜欢带着老花镜读书看报。刘桂英前年摔了一跤,左腿受伤,她坚持每天锻炼,逐渐能拄着拐杖走路。女儿说,她是个倔强的老太太,走过野人山,她再也不怕任何困难。
在过去,刘桂英不敢讲她参加远征军的这段历史,她的子女也是近几年才知道她的经历。她收集了半书柜的远征军资料,回忆起那段历史,她常常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此前,有记者问及她是否后悔当年参加远征军时,刘桂英说了一句话,“当家破人亡时,每个人都要尽一份责任,我们只是尽了一份责任。”
刘桂英经常会想起护士长胡珊临死时的话,“我们是为国捐躯的,我们为国家献出了青春和生命,如果你能回国,你一定要把我们经历的事情告诉国人。”
2005年,刘桂英获得中央军委授予的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金质勋章。
中国驻印军在蓝姆伽基地进行丛林训练。资料图片
器与术
丛林训练
缅甸作战多为丛林作战,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损失惨重,尤其是撤退野人山途中,死伤过半,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中国军队缺乏丛林作战的经验和技能。为此,时任中缅印战区参谋长的史迪威将军在印度蓝姆伽重整、训练中国驻印军,专门从美国挑选出300教官对中国士兵进行丛林训练。
今年93岁的中国驻印军老兵杨舒回忆,在残酷的丛林训练中,他们必须学会在丛林中爬行,到树上掏鸟蛋、摘野果子。几个月下来,人像猴子一样灵敏,飞身爬树,如履平地。他们要学会生存技能,如吃橡树皮、芭蕉根、野果子,吃蜗牛、蚯蚓、蚂蚁、知了等。
他们训练丛林战术,学习在没有器材的情况下辨别方向,除了用枪,还要学会用刀、棍、树杈、脚、牙齿等消灭敌人。士兵们还学会了在丛林中用虫鸣鸟叫等暗号联络。
经过数月魔鬼般的丛林训练,中国驻印军掌握了丛林的生存和战斗法则,为一年后从胡康河谷野人山反攻缅甸奠定了基础。
新京报记者 萧辉 缅甸、云南、安徽报道
原标题:远征军护士刘桂英:5姐妹只有我一人活着走出野人山
(见习编辑 张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