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秘书:昆德拉高估了自己名声
南方周末 2014年10月9日,瑞典学院常任秘书英格伦宣布了今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决定:69岁的法国犹太裔作家莫迪亚诺。授奖理由:“他用记忆艺术,引出最难捉摸的人类命运,揭露了纳粹占领时期的生活世界。”
结果宣布后,诺奖委员会给莫迪亚诺的女儿打了电话,莫迪亚诺当时正坐在女儿旁边。
莫迪亚诺1945年在巴黎出生,母亲是比利时演员,到处巡演,父亲曾有通敌的嫌疑,很早去世。1970年他发表第一部小说《星形广场》即在法国文坛崭露头角,1972年的《环城大道》和1978年的《暗店街》为他分别赢得法国最高的文学大奖法兰西学院奖和龚古尔奖。
中国作家王小波和王朔都是他的粉丝,王小波对昆德拉的小说史著作漏掉莫迪亚诺愤愤不平,认为是嫉妒心理作怪。莫迪亚诺的作品在欧洲畅销,在中国也翻译很早,但在英语世界是个“陌生人”。
莫迪亚诺获奖后,中国媒体给他安上“法国新寓言派代表作家”的头衔,可在法国从事文化交流的陈丰女士和第一个把《暗店街》翻译到中国的薛立华先生,都认为他不属于任何流派,在法国也没有听说过“新寓言派”。瑞典籍作家、翻译家陈迈平在瑞典媒体、瑞典学院网站上从来没见到“新寓言派”的提法。香港诗人、翻译家廖伟棠甚至在法文里都查不到“新寓言派”,他猜测可能是英文的生造。
瑞典学院前常任秘书、诺贝尔奖文学委员会秘书贺拉斯·恩道尔(Horace Engdahl)和诺贝尔奖文学评委会主席佩尔·韦斯特伯格(Per Wastberg),也都不承认莫迪亚诺的“团体身份”,他们在评选工作完成后,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独家邮件采访。
这次是少有的一致
南方周末:选出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决定容易吗,意见分歧大吗?
恩道尔:瑞典学院的决定是经过长时间阅读、评价和讨论后的最终结果。最后一步并不难,那时我们的取向已很清楚了。不过,这次学院是少有的一致—绝大多数票赞成,学院成员之间没有公开争论。
韦斯特伯格:从1970年他刚发表第一部小说《星形广场》,我已开始读莫迪亚诺。他常常每年都出一部小说。做出决定并不难,像往常一样,他在我们的名单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南方周末:他的作品究竟如何,恐怕大家不满足授奖理由的那一句话。
恩道尔:我个人觉得莫迪亚诺是诺贝尔文学奖非常好的选择。我读他的作品已经有40年了,作品中柔和的节奏和淡淡的失落感很迷人。
韦斯特伯格: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一样,莫迪亚诺是现今法国最伟大的散文家之一。莫迪亚诺的30部作品创造了一个他自己的独特世界。这些书读起来可能有相似之处,但它们就像是万花筒,其中的每一个碎片与其他碎片组合,都能最终形成一个图案。他的作品主要写纳粹占领时期,他的父亲是一个犹太人,为了活命可能也是个通敌者。
他也写1960、1970年代他在巴黎度过的青年岁月。没有人用和莫迪亚诺同样的诗意描绘过巴黎。你也可以通过莫迪亚诺的小说来领略旅游名胜之外的巴黎。通过人的真实动机留下的谜团和悬而未解的问题,莫迪亚诺描绘了一种灵魂的战栗。他的主人公通常是无家可归的人,住在破烂的小旅馆里,在咖啡馆和酒吧里,因危险的情境而相遇。
就像姐妹长得像但内心截然不同
南方周末:评委会认为莫迪亚诺哪本书是他的代表作?
韦斯特伯格:莫迪亚诺的书几乎都在同一水平,每本书平均140页。每个人的喜好都不同。纪实小说《多哈·布慧德》、《地平线》和《夜草》,这三部作品是我推荐给新读者的。
恩道尔:他所有作品的质量非常平均。如果论主题的分量和极其细致的写作准备,也许可以认为小说《多哈·布慧德》是他最重要的作品。
我自己比较喜欢的,是较晚的作品《夜草》(2013),以及较早的作品《凄凉别墅》(1975)。莫迪亚诺所有作品通俗易懂,无须是文学专家也能读有所得。他的语言简单、清晰、凝练,他的情感能触及任何一个敏感的读者。
南方周末:评选过程中,评委要对短名单上5位作者的作品写出阅读笔记,你们对莫迪亚诺的阅读笔记是什么?
韦斯特伯格:诺贝尔评委会的五名成员,每个人都针对最终名单上的五名作家写一篇小论文。但我们不会在讨论过程中记笔记。
恩道尔:确实所有成员都做了读书笔记。作为瑞典学院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五个成员之一,我做得还不止这些。五个候选作家,每一个我都写了长篇报告,这个报告在9月学院讨论之初就向学院成员公开宣读。不过我们的报告在我们有生之年都不能被公开引用或者透露,这些文件以及提名作家名单要保密50年。
南方周末:有人说,莫迪亚诺的作品自我重复比较厉害,读完全部作品不太必要?
恩道尔:在一定意义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写同一本书,但是,他仍然从未重复他自己。在每一本小说中,都有一个新场景、新问题、新的社会定位。他的书都相似,就像姐妹一样,姐妹长得相似,内心却截然不同。他的作品有十部左右已经翻译成瑞典语,我个人一直是读的法语原版,我想诺贝尔委员会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韦斯特伯格:评委会的每个人都会读法语。有几个人包括我,多年来读过莫迪亚诺所有的小说。他的11本书是瑞典文版,但我们更喜欢读法语原版。莫迪亚诺确实会写同样的、已经出现过的议题,场景大部分都设在巴黎。这并不意味着他在重复,他用各种变奏来描绘一个主题。
莫迪亚诺的作品当然不是没落文学
南方周末:也有人认为把奖给莫迪亚诺,表示瑞典学院的一种没落的文学欣赏情调,因为莫迪亚诺所属的文学流派的高潮是1970年代。
恩道尔:这个说法让我感到吃惊。但事实显然是相反的。
韦斯特伯格:如果莫迪亚诺的写作生涯有一个高点,那过去的20年都是。他是一个非常稳定的小说家,很难指出他的写作高潮。
南方周末:中国媒体认为之前获奖的勒克莱齐奥不如莫迪亚诺,而莫迪亚诺不如图尔尼埃。你们怎么看?
韦斯特伯格:这几个作家都各有所长,为什么要在文学上分等级呢?事实上,莫迪亚诺不属于罗伯·格里耶、克洛德·西蒙他们的法国新小说派,不属于某一个团体,他有自己的风格,很自我,像一个隐士,也很少接受采访。
恩道尔:我个人观点,莫迪亚诺比图尔尼埃更胜一筹。图尔尼埃的创作以《桤木王》、《流星》和《星期五》这些作品较早地达到顶峰,以后再没有这样有趣的作品。莫迪亚诺不断在改进写作风格和叙事手法,直到今天。莫迪亚诺和勒克莱齐奥的比较更困难,因为他们两人太不一样。
南方周末:也有评论说,莫迪亚诺既不能和长篇小说黄金时代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跟马尔克斯等相比,也单薄得多。
韦斯特伯格:莫迪亚诺绝对会认同,他不是一个自负的作家。谁能和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马尔克斯,正如美国的福克纳,是文学路上的开拓者。贝克特也是开拓者。不是每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都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
恩道尔:深度是个说不清楚的概念,我们通常只是用它来说一个作家的水平很高,但谁也不知道“深度”具体是什么意思。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最初被推崇(和指责)都是因为别的理由,马尔克斯也是如此。他们有独特“深度”的说法,是他们被奉为经典之后的事。
南方周末:诺奖去年给了门罗,今年给了莫迪亚诺,他们的作品都不属于厚重型的巨作。有人预言,长篇小说的时代早已过去了。
恩道尔:这样的一概而论最后总会被证明是错误的。如果一个作家需要1000页才能完整表达他的构想,那他一定得写1000页。多余一页,给文学作品带来的损伤,比抽掉5页好内容还大。
韦斯特伯格:我们很高兴能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到短篇小说上,因为读者似乎更偏爱长篇小说。但没有任何一种是过时的。我们不会顾此失彼,我们只注重质量。
对博彩公司的浅薄,我们感到很遗憾
南方周末:村上春树七年来都在博彩公司诺奖赔率榜前位,瑞典学院是否真的每年都在评审村上春树的作品?
恩道尔:我们希望博彩公司停止拿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下注,可惜我们无权这么做。结果就是每年都会围绕诺贝尔评委会是否泄露信息而展开一场虚假的讨论。
村上春树在西方市场是个非常成功的作家,所以他在诺奖赔率榜上居于高位。但这不能说明瑞典学院正在读村上的作品,也不能说明没有读。瑞典学院不会从博彩公司那里找线索。
韦斯特伯格:对于博彩公司的浅薄,我们感到很遗憾。这些只是单纯的娱乐。
南方周末:你认为博彩公司的押注和诺奖候选人有无关系?是否有消息泄露的可能?
韦斯特伯格: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投机活动以令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四处煽动。我们尽量避免任何形式的信息泄露。
恩道尔:从某种程度上看,博彩公司的押注名单和瑞典学院的决定有一致性。这是没办法的事,哪个作家是全球文学精英,绝不是一个秘密。
南方周末:在哪些国家或者地区,文学作品销量受诺奖影响比较强?
韦斯特伯格:我不知道。
恩道尔:诺贝尔获奖者的作品要畅销,有两个前提条件。首先要好的译本,然后是恰当的类型。诗歌通常不会有大量读者。销量大的一般是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后者畅销的也不多)。在一些欧洲国家,特别是法国和德国,翻译非常出色,也有充分的信息介绍,每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在这些国家都有成功的商业业绩。在英国和美国,诺贝尔奖获奖者就没那么受欢迎,因为总体上这两个国家无论是出版商或读者,对翻译作品都不那么有兴趣。如果莫迪亚诺的作品在大西洋对面的国家成了畅销书,我会很惊讶的。
如果昆德拉认为是“骚扰” 他高估了自己
南方周末:近20年来,诺贝尔奖不给美国作家,有人说是故意挑衅,瑞典学院也有人曾谈到美国作家还达不到“标准”。这是否欧洲和美国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暗斗?
恩道尔:阿尔弗雷德·诺贝尔1895年在遗嘱中,希望“诺贝尔奖的颁发无论如何也不要考虑候选人的国籍”。这句话必须牢记在脑子里。和其他奖项一样,文学奖只褒奖作者的个人成就。哪个国家受委员会欢迎、哪个国家不受欢迎的问题,是荒谬的。美国作家这些年缺席诺贝尔奖,被说成是一种挑衅,太可笑了。瑞典学院没有政治任务。
韦斯特伯格:美国的作家和其他国家的作家一样对诺贝尔奖很关注。我们不会孤立出某个国家或者性别、宗教、语言。我们看中出色的作品。
南方周末:米兰·昆德拉表示过,每年的诺奖评选都给他造成一种“骚扰”。
恩道尔:我很难理解为什么昆德拉会认为诺贝尔评选活动给他带来了困扰。当他声称诺贝尔奖不会为自己的名声加码时,我想他高估了自己的名声。另一方面,如果他的意思是诺贝尔奖不大会影响他作品的长远存在,那他说得对。诺贝尔奖不能确保作品永恒,当然也不会阻碍作品永恒。
韦斯特伯格:或许,诺贝尔奖可能会给作家在几年里造成一种压力,然后就会回归正常。
南方周末:你们对诺贝尔奖的地位有没有担心,或者危机感?
韦斯特伯格:已经有很多大型奖项创立,想把诺贝尔奖比下去。这么多年,诺贝尔奖保住了它的荣誉和声望,并将继续如此。
恩道尔:也许有一天,诺贝尔奖只是同等声望的若干奖项中的一员,但我觉得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南方周末:瑞典学院更倾向于推崇正在发生的创作,还是追封一生创作?
韦斯特伯格:加缪和吉卜林获得诺贝尔奖时,他们是四十多岁。但要评价作家一生的创作,确实会意味着更高龄的诺贝尔奖得主。
恩道尔:这种级别的竞赛,需要相当数量的作品才能成为像样的竞争者。因此,在诺贝尔奖短名单上的大部分候选人都至少已在中年。但要说近些年获奖的都是老年人,也不确切,奥尔罕·帕慕克54岁,赫塔·米勒56岁,如果说有一半的获奖者都蹒跚在坟墓边缘,这真是太夸张了。如果你了解实情,获奖者在赢得诺贝尔奖之后就停止写作或者不再写出更高质量的作品,这种情况是很少的。有些作者因为获奖而再度活跃,并创作出比获奖作更出色的作品。叶芝就是很好的例子。托玛斯·曼在获奖之后又创作出了重要的作品,乃至瑞典学院据说在1940年代曾考虑再次给他颁奖。也许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最好的作品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