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读书会】邱华栋:真正有魅力的还是书籍
作者:邱华栋
编者按:14岁写诗,16岁发表作品,18岁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并被武汉大学中文系免试录取……许多人看到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邱华栋校友的早期履历不禁瞠目。我们一起来看看,邱华栋的学习、阅读与写作故事。
进入武大中文系是文学道路的关键一步
我高中分在文科班,其他科都不错,就是数学特差,很难考上名牌大学。1985年,我看到北大、武大、南大、复旦等名校免试招收了一些少年作家的消息,那个时候我已经发表了二十多万字的作品,我就把自己发表和出版的作品整理出几份,请学校写了推荐意见,直接邮给几个名校的校长。结果,复旦大学和武汉大学回函,对我很有兴趣。最终武汉大学录取了我。
能进武汉大学中文系学习,是我走上文学道路的关键一步。在大学里系统的学习非常重要。我碰巧赶上了上世纪80年代末期的社会启蒙思潮和文化热运动,亲身感受到了社会文化变革的巨大力量,接续了文学理想和高蹈的现代文脉。
在校期间,我先后组织文学社、诗社,举办“樱花诗会”,主编《大学生学刊》,同时系统地读书、写作,模仿各个大师的作品写小说,也时刻关注着当代文学的发展。文学的背后是文化的全面滋养,文学不光来自生活,还来自对伟大文学传统的学习和借鉴,来自对母语的感受力和想象力。我那时发表了不少作品,包括在《芳草》上发表了中篇小说《空心人舞蹈》,那是我按照米兰.昆德拉的风格写的一部探讨大学生精神状态的中篇小说,比较的后现代和“存在主义”。
我当时作为大学生文学社团的负责人,又积极拜访了武汉的《长江》、《长江文艺》、长江文艺出版社、武汉出版社、《青年人报》、《湖北日报》副刊、湖北少儿出版社《少年世界》等报刊社,拜访了很多湖北文学名家,组织参与了不少大学校园的文学活动,锻炼了我的创作能力、组织能力和社交能力。
此外,我参与编辑了《世界华人诗歌鉴赏大辞典》《现当代女诗人诗歌鉴赏辞典》,写了好多鉴赏文章,还出版了两部诗集,《从火到水》和《花朵与岩石》,自费印刷了一本30万字的小说集《不要惊醒死者》,还获得武汉大学好几届“纪念闻一多文学奖”和“湖北省大学生科研创作一等奖”。
在武汉求学,包括后来我还在武汉大学文学院攻读了在职文学博士,在昌切老师的指导下,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最终取得了学位。这当中,武汉大学对于我在不断地进行知识准备和学养、眼光的开阔上起到了决定作用。武汉这个九省通衢的大都市、大码头,开放和气魄都是很惊人的。不过,我可能写不出来关于武汉的小说,因为湖北的小说家太能写了。
诗歌是语言中的黄金
我最早是写诗的,大概从1983年就开始了,模仿大人的腔调写诗。我在新疆昌吉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就成立了“蓝星诗社”,油印了《蓝星诗报》,还参加了昌吉市诗人陈友胜创办的博格达诗社,在《博格达诗报》上发表诗歌。
1988年我来到武汉大学读书,那个时候已经写诗3年了。诗歌一直作为我个人,一个生命个体在成长历程中,内心的一种非常隐秘、非常真实的一种生活。所以我的诗都是跟我的日常生活和情感有所关联的。写诗对我来讲一直是另一种类型的记录,一种非常真实的面对自我心灵的记录。只要有点风吹草动,无论是心灵上的还是社会上的一些事情,我都尽量用诗歌来表述我的感受,这是一直无意中坚持下来。
我们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有什么钱,但是大家写诗的劲头都非常足。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在写诗,即使他们互相不对对方的诗也还是在坚持写诗?因为诗歌是语言的黄金,是我们生命体验中一个特别高峰和隐秘的状态。人活在世界上,就有一种表达的欲望,而其中最简单直接最有意思最隐秘的就是写作,从形式上讲,诗歌篇幅不大,从情绪上讲,寥寥数字包含着巨大的深意。所以写诗这个事特别棒,而且它对于我们个体生命,是活在一个这样动荡的世界上,一个特别大的安慰,一个特别安全的避难所,一个小小的房间。
当代诗歌里面,我主要受到了朦胧诗派、新边塞诗派、第三代诗人的影响,比如北岛、昌耀、周涛、海子、西川等人,对我影响很大。国外的,我最心仪的是超现实主义诗派的诗人作品,比如埃里蒂斯、聂鲁达、帕斯、默温和罗伯特伯莱。自印诗集这些年也比较流行,就是不用花钱买书号,节省成本了。再说,诗集的流传范围不大,印上几百册送送朋友就挺好。
现在写诗的人很多,同时诗歌的发表媒介也增加了,以前我们只在书籍和杂志上发表。现在我们有“博客诗选”“微博诗选”“微信诗选”等等,诗歌生产的媒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的写诗环境要比我们那时候好。所以我觉得,今天中国迎来了一个诗歌写作的白银时代,是一个能够写出好诗的年代,因为参照系非常丰富,从古到今,从中到外,那些开放的诗歌体系,你都可以学习,也都可以激发自己的状态。近几年我担任武汉大学樱花诗会的评委,发现现在大学生的诗歌创作水准很高,更加的丰富、自由、多元、多样。1980年代的大学生的诗歌创作,也很热闹,不过很多都是低水平的重复,喜欢抒情,甚至滥情。总体水准其实不如这些年的。但我们那时也有收获,比如,没有把文学当作很功利的事情做,纯粹就是喜欢文学。文学就是理想,就是不世俗的一种精神活动。
写诗、读诗,能够保持对语言的敏感。诗歌是语言中的黄金,诗的特殊性在于浓缩,浓缩到了无法稀释的就是诗。我收藏了两千多部汉语诗集和翻译诗集,装满了3个书柜。我总是在早晨起床后和晚上睡觉前读诗,以保持我对语言的警觉。我希望我的小说有诗歌语言的精微、锋利、雄浑和穿透力。诗歌和小说的关系是这样的:伟大的诗篇和伟大的小说,只要都是足够好,最终会在一个高点上相遇。
诗歌写作是我保持语言鲜活度的唯一手段。“我梦见黄金在天上舞蹈”,这句诗,我拿来作为我写诗的座右铭,表达我追求自我超越和冶炼语言黄金的心情。
亲近文学大师的七十二堂课
1980年,我11岁时,邻居大哥拿着本没有封皮和扉页的外国小说给我推荐。我记得,小说讲述了两个美国普通人的生活悲剧,语言朴实、幽默,又饱含辛酸。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一本什么小说,十年后,在武汉大学图书馆,我才发现,原来那本书是美国犹太作家马拉默德所写的《伙计》。
这是我最早接触到外国小说的经历。后来,我经常阅读各类小说,读得天昏地暗,尤其重视阅读20世纪的外国小说——最近30年翻译成中文的外国小说,只要是我觉得应该加以留意的,我大体都收藏和阅读过,并在报纸上撰写书评。
大概是从20世纪初期的一战前后,到现在的21世纪初十年的全球化时代,在这接近一百年的时间里,一条世界文学的主线十分明显地出现了大陆意义上的转移。二十多年来,我通过大量的阅读,脑子里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大致的想法,那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优秀作家仿佛是一位作家,大家实际上在写着一本巨大的书,所有的优秀作家彼此联系,彼此影响,在写作着一本有着一个统一文学精神的无比宏大的书,而每一个作家,则是在写作着这个巨著的一个章节。比如,从卡夫卡到福克纳,再到马尔克斯,又到莫言,他们之间就有一个关联。甚至从最古老的诗人荷马,到20世纪之后这些优秀的作家,都是一个家族的,他们干的是同一件事情,都在写着彼此联系的一本巨著,用类似《圣经》的那种集体的写作方式。我还发现了很多作家之间有继承和彼此影响的关系,他们互相学习、互相借鉴,创造性地建立了一个个自己的文学世界,并形成了新的文学的历史。
20世纪的小说和20世纪的人类社会一样,是最为丰富和复杂的。百多年来,小说的发展五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就是这些作品,构成了20世纪人类小说发展的山峰的山脊线,构成了20世纪人类小说发展和创新的连续性的、波澜壮阔的画面,而这个连续的画面,正是以小说的“大陆漂移”方式和图景来呈现的。
在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前,我曾多次预言她会获奖。我手头藏有昆仑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战争中没有女性》(也译为《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和1999年出版的《锌皮娃娃兵》。近两年,我在欧洲的书店也发现越来越多她的作品在架销售,这意味着西方文学界开始关注这位用俄语创作的白俄罗斯作家。她的作品以口述实录的方式呈现,其间有语气的停顿、延迟以及省略等,从这些细节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讲述者当时的心理状态及起伏,文体上很有特点。纪实性文学并非新闻报道,要求作者不仅对现实要有深刻的理解,而且对语言、语气的使用还需具备艺术性,能够打动人心。此外,阅读她的作品,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俄罗斯当代社会和其所面临的现实问题。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获奖可以称为纪实性文学的一次胜利。
我早在1992年就读到了村上春树的中文译本的小说,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怎么在中国流行。几乎读过村上的全部作品,我感觉,村上的一百个短篇小说写得很好,能跻身世界一流大师水平;但长篇小说水准不高,达不到世界一流。他的长篇小说过于媚俗,很多情节十分矫情,年轻时读这类小说会爱上,但人到中年,再看就觉得很矫情。诺奖是一个欧洲文学奖,莫言已经获得诺奖,十年之内亚洲作家都不太可能再获奖,村上没有机会。
阅读可以激发出创作的资源和能量,我觉得文学阅读的作用是潜移默化的,通过阅读,知道自己的斤两是多少,而不会嘴尖皮厚腹中空,写那些不必要写的东西。一个作家必须读书,一个好作家一定是读大量书的人。我的创作灵感都是阅读过程中产生的。上大学时,我就尽量读翻译过来的作品,到图书馆按照作家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比如ABCD,把大师们的东西读下来,比如这星期读海明威的短篇,七八十篇短篇全看完,然后回宿舍模仿海明威,写一篇短篇。下一星期读博尔赫斯,读完以后写一个短篇小说出来。经过两三年的历练,写作的基本技能就这么模仿出来了。只有通过真正意义上的阅读,才能在创作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写作符号。我慢慢地找到了一种文学的形式感,从一开始自发的状态,就变成比较自觉的状态。
我把自己的阅读经验整理成《亲近文学大师的七十二堂课》这套书,给大家提供一个20世纪小说的基本情况,借此希望能对于唤醒读者对经典文学的阅读兴趣有帮助。
真正有魅力的还是书籍
我一年大概阅读800本书,这些书,大部分是自己买的,也有些是朋友送的,有的是出版社送的(请写书评)。我会用四种方法“读完”:35至50本精读(文史哲,还有正在写的作品的一些参考书籍);300多本浏览,记住一些要素(比如结构、观点等);200多本泛读(主要读前言和后记);100多本不读,摆在家里,即使还没有来得及读它,也会感觉这些书已经形成气场,某一天可能就读了。就像摆件,摆在那里,养精蓄锐,化人化物,会有作用的。
德国人喜欢阅读有难度的书、复杂的书、有思想的书。中国人的阅读层面还比较喜欢热闹、通俗和过于生活化。阅读是提高一个人的修养很重要的过程,我每年要翻阅几百本书,也藏了两三万册书。经典,比如先秦散文、唐诗宋词、《红楼梦》,以及卡夫卡、普鲁斯特等很多经典作家的经典著作,都是应该不断地阅读的。每个人应该有自己的书单,而且,这个书单要不断地变化。
说到阅读习惯,我习惯躺着读书。我有一个带滑轮的小书车,和床一样高,放在床头,一般这个滑轮车上有五十多本书,都是我最近要看的,我就东翻翻西看看,每晚如此。滑轮车不变,滑轮车上的书,隔一段就要换一换了。
就个体的阅读经历而言,有这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就是见书就读,什么书都读。我在小学、中学和大学时代都是这样,很少有我不读的书,凡是我见到的、感兴趣的,我统统去读它。小学时,我读了四大名著、《中国动物故事集》、《狼王波洛》等书,还有大量童话。中学时,我读了很多文学杂志,王蒙以降的一百多个当代作家发表在上世纪80年代的作品,我大都阅读过。大学时,我一方面阅读先秦以来的文学作品,也读读莫言、苏童等十几个当代作家的作品,另外一个方面,就是全面阅读西方大师级作家的作品,像莎士比亚、歌德、博尔赫斯、海明威、福克纳等一百多个人的作品。此外,开始阅读其他人文类图书,历史、哲学、人类学、心理学书籍等等都读。
第二个层次,就是读一部分你特别喜欢的作家作品。到这个阶段,你会发现,原来你的兴趣和兴奋点在缩小范围,也许他们只有十几个人,但是,你应该读他们的全集和文集,甚至还该读有关他们的传记、研究资料和他所处时代的其他背景资料,这样,你就会把这些作家吃透,你会明白,他们在他们的时代里,到底是如何写作,这些作家和他的时代的关系如何。在这个阶段,我大致搜集齐了我最喜欢的作家的所有中文译本,没有中文译本的,我尽量找英文本来阅读。
第三个层次,就是只读一本或几本你最最喜欢的书,或者反复阅读你喜欢的一两个作家,然后精心研究他的作品,你深深地进入这样一部书,或者,进入这样一个作家创造出来的全部自足的文学世界,你完全被这个世界所征服了,你需要了解他的全部,你必须像掘地三尺一样去读这本书。这个境界是很难达到的,我就很难确定我最喜欢的是哪一本书,它到底在哪里?它是《红楼梦》或《金瓶梅》吗?它是《复活》或《百年孤独》吗?它是《尤利西斯》或《追忆似水年华》吗?我无法确定它。
人类文化是一个金字塔,人类的精神现象是有高度的,一旦你攀缘到了一定的高度,那么这之下的很多东西,就不用理会了。我觉得,书很难死掉,纸书太完美了,不会死掉。只要人类还使用语言,文字就不会死,由文字引发的人的想象力也会更丰富。我相信,真正有魅力的还是书籍!
(编辑:肖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