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珞珈年华
作者:梅朵
珞珈山,是一座永恒的山,住在我的心里,很多时候它在沉睡,和我的青春一起。但是一朵花、一缕月光、群鸟远去的身影或者突然飘进耳畔的歌,会让它苏醒,让往事从记忆的深处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那时候常常有蔚蓝的天,巨大的梧桐树温柔地覆盖了校园,银杏像黄金一样灿烂,不时有黑色的鸟从树丛的深处飞出。在连接各个园子的小路上,到处摆着两根凳子一条木板搭成的小书摊,卖的都是当时最新的人文和艺术书籍,像罗素、汤因比、韦伯、马斯洛、欧文.斯通、林语堂的著作,像《赫索格》《荒原狼》《梵高传》《苏东坡》等小说和传记,像里尔克、泰戈尔、惠特曼、弗罗斯特的诗集……卖书的大都是高年级的清癯面孔和亮眼睛。我这一辈子最好的书是在那些书摊上买的,最好的时光是在那些摊子前虚度的。那时怀抱着新书,踏着地上的脆叶,钻进樱园的森林,找一个石凳坐下,就在那里透进的斜斜的阳光里,在那些珍珠般的文字里度过逃学的时光,在伟人的一生里消磨整个下午,直到黄昏。
每个夜晚都有各种讲座,关于美学、哲学和自然科学的讲座,邓晓芒、赵林、易中天这些老师的演讲充满了思辨与激情,阶梯教室里常常坐得水泄不通。那时校园的洗澡堂是陈旧的,邮局是窄小的,可是教室和图书馆却灯火辉煌,到处是如饥似渴专心致志的学生。新闻系的年轻老师周光明在讲台上不拘一格,用新颖的思维和语言颠覆我们,为我们展现思想的自由和美……珞珈山下各个园子的颜色都是那么清晰,樱园是白色和绿色的,桂园是金黄的,梅园是碧绿和淡黄的,枫园是红色的,湖滨是碧蓝的……
星期六晚上我们会拿着小板凳相互挤在梅园操场的黑暗中,数不清的汽水瓶盖儿把地面满满地覆盖了一层,银幕里的光和影把我们的脸映得色彩斑斓;有时还有月光,让你在看电影的缝隙会偶尔朝深蓝的天空看去一眼。《欢颜》《橄榄树》《爱情故事》这些电影歌曲余音绕梁,绕着夜晚和光影中的爱情故事让你辗转不睡。除了担当电影院的功能以外,梅操也是武大人聚会众议之地,接待着重要的客人。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的队员曾是梅操的座上客,他们为我们讲述惊心动魄的探险历程,讲到长江首漂的英雄尧茂书牺牲的故事时,他们的神色露出异常的深邃和肃穆。
那年冬天,在室友们的鼓动下,我准备参加《校园歌手大奖赛》,宿舍的女孩们全体出动为我伴唱,武汉歌手冯翔从汉口赶来做吉他伴奏。滇敏、红涛、小原、岚毛、璐璐都戴着自己编织的白边彩色毛线帽,鼻子被冷风吹得红红的,每一个人都漂亮极了。我们站在梅操的舞台上,吉他声响起,清亮的歌声带点忧伤:“Away, I'd rather sail away/Like a swan that's here and gone/A man gets tied up to the ground/It gives the world/Its saddest sound,/Its saddest sound.”比赛结束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老鹰之歌》忧郁高亢的旋律还一直在脑中旋转,雪花飘落在我们的睫毛,风从云彩里吹出来,吹散了没有取得名次的遗憾。我第一次觉得珞珈山的天空那么高远,夜那么深,未来显得无边无际。
那时,桂园五舍的宿舍走廊上,几个学织毛衣的女孩借了幽暗的灯光(宿舍到点要熄灯),在灯下幸福地钩星织月。热情好像可以传染,越来越多的女同学拿着小板凳接二连三从宿舍里走出来(连85级的师姐们也不甘落后),把走廊坐得满满的。仙女们手里粗粗的棒针织的都是恋人的毛衣,那颜色真比彩虹还要漂亮!沉醉在爱情的甜蜜里的女孩儿为男朋友披上毛衣时的神色,迷人的幸福感至今还历历在目。
桂园食堂的“猪油”舞厅地面滑滑的,最适合跳华尔兹舞,星期天晚上音乐响起,男同学彬彬有礼跃跃欲试,女同学或快乐或害羞地站在舞池边等男同学走过来邀下舞池。有的人华尔兹转得又高又飘,一圈又一圈,像风在池塘里吹拂,一会儿就涟漪四起把舞池转了一周(新闻86的班长陆涛好像就是这种形象);有的人则紧张又笨拙,低着头,生怕踩了对方的脚,偶尔抬起头来,害羞地对望一眼,脸也红去了半边。
东湖见证了很多人的初恋,也包括我的。在湖滨的一间小屋,金银花爬满了书架,桌上的围棋,我执黑,他执白,他用围城的方式占领了我的城池。那个夏天东湖的风浪在突然降下的暴雨中坚决地阻挡着我们的舢板划回岸边,在风雨飘摇的湖中心,我想,死亡并不遥远,和爱情很相似。
漫天飞樱的春夜去上晚自习可惜了,桂香濡湿的秋天去上晚自习也可惜了,不如去看中国梧桐萧索的剪影如何矗立在新四楼的倒影中,不如去吃小贩的铁箱里正烘烤得香喷喷的红薯。我和好友王宁走遍了珞珈山的每一个季节,纷纷飘飞的花瓣、细细的春雨,都落在了那条永远不愿走完的鹅卵石小路上。因为樱花,珞珈山的春天,四个以为青春永恒的春天,四个无尽奔波前的春天,永远地雕刻在了记忆的深处。
还有你们,友好宿舍的男同学,怎能把你们忘记。那个寒夜我出校医院的晚上,你们轮流背我,把我从医院一直背回桂园五舍。个子最小的李利民差点和我一起跌滚在地上;最温暖的是帅哥梁敏的长呢子大衣,他脱下来披在我的身上,顿时电流暖过全身……
还有你,刚进校的红玲,你和我自以为已经是斗志满怀的新闻战士,为心中的信念而奔走……
还有你,娜佳,当我在寒冬把床上的棉絮送到樱园你单薄的床上,我们就再也不会忘记对方,以后的三十年里,无论是在世界各地,你都带着我的信笺……
还有你,诗人黄斌,我们在校园几乎没有说过话,却在寒夜返乡的火车上相遇,你在蒲圻就要下车,留我独自继续往西的旅程。车厢里昏昏暗暗的,列车却在飞奔,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让我记住了这个分别的夜晚。二十多年以后当我们再次相遇,诗歌成为我们共同的爱好,那个夜晚不舍的友情得到了多么美好的延续……
还有你,邓峻,情歌王子,而且写歌写得那么好。你写的《长大的痛苦》一直伴我长大,好像成长不会停止,痛苦不会止息。我也像你一样试着写歌,在诗与歌的世界为自己铸造一只木船,在孤独的夜晚划到遥远和未知的海上,慢慢地漂,慢慢地欣赏海上升起的明月……
冬天,梅园,匆匆往前的步伐突然停住,一阵幽香沁人心脾;转头寻找,看见点缀在褐色腊梅枝上淡黄色的花朵,正在雪中沉睡,白雪像懒散的睫毛轻轻落在它们的眼皮。我俯身久久地嗅着它们,芬芳剧烈而柔软,钻进我的内心,一种安宁与神秘的气氛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这仅仅是一种芬芳吗?那天,我感受到的似乎是一种灵魂的存在。园中清幽无人,白雪把平时不引人注目的东西都照得异常明亮。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和梅花的语言,在珞珈山的天空轻轻地飘荡。
三十年后,今天,在大西洋岸边的一个角落,在我工作的校园,我又重新遇见了它淡淡的身影,接住了它凛冽独立的芬芳。
有了梅花,追忆珞珈山的逝水年华,就有了可以依循的小径。
(作者系新闻系1986级校友,现任教于法国蒙田大学。)
(编辑:肖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