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治愈 帮助 安慰
著名药理学家、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秦伯益先生一直关注着“请医生说说心里话”这个专栏。读过武汉大学中南医院金雅磊医生的文章后,他还特别委托本报编辑部要来金雅磊医生的电子邮箱,去函鼓励。从当代医生的座右铭谈起,从精神安慰,到临终关怀,秦伯益先生对于医学与生命的思考,值得深思。另外,特附上秦伯益院士与金雅磊医生相互交流的邮件,与读者共享。
——编者
最近,光明日报刊出“请医生说说心里话”专栏并配有相应的“记者手记”,感动之余,让人们看到那些医生内心的善良。现实生活中,大多数医生过着劳碌而清苦的生活,担着各种意外的风险,还可能受到患者的误解,甚至遭到“职业医闹”的讹诈和伤害。他们却不改初衷、任劳任怨、默默奉献。
我深为其中金雅磊医生的文章所感动,她承担着“老年病医生”和“全科医生”这两大学科的工作,对老年患者关爱有加、视同亲人,从细枝末节处着手,从生死线上、阴阳两界处给老人们以温暖。她的仁心仁术值得称颂,应是当代中国医生的精神境界。
1915年逝世的美国医生特鲁多,是肺结核患者。他筹资建立了全世界第一家肺结核病疗养院。当时肺结核是绝症,没有特效药。他把自己的疗养经验教给患者,取得了较好效果。临终前,他将自己一生的行医经验,总结为三句话,刻在自己的墓碑上。这就是著名的《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To cure,sometimes;to relieve,often;to comfort,always”即“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它如实反映了特鲁多当年面对绝症所能做的一切。这三句话几乎成为当代医生的座右铭。但我觉得,今天的医学取得了极大进步,以这三句话作为座右铭就显得不够了。从百年前的《墓志铭》到今天的座右铭,我想框架可以不变,改一点就行:“To cure,in time;to relieve,anytime;to comfort,sometimes”即“及时,去治愈;随时,去帮助;有时,去安慰”。
安慰在医疗中仍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对临终病人的安慰。我参观过多个国家的临终关怀医院。英国伦敦的圣·克里斯托弗临终关怀医院,是世界上第一所,也是至今第一流的临终关怀医院,已有100多年历史。我在那里参观,看到病人们大多在活动室里看书、织毛衣、玩牌、祷告、唱诗、看电视。每周还有职业对口的社会志愿者来陪他们聊天,有的结成了固定的朋友。院长对我说,这里大多数病人的生命只有一个月左右。我很惊讶,这些绝症患者在临终前一个月还可以无痛苦地享受人生。我深感西方发达国家现代医学和人文关怀的进步,我也坚信中国不久后也能达到这个水平。他们的经验是,在治疗用药方面要用够——疼痛时,长效吗啡要用足;烦躁时,镇静安定药要用够;失眠时,安眠药要保证——生命质量的保证比生命的延长更重要。现在,中国的医生也体会到了这点,但具体实施中还很难完全做到。
我认为,中国的临终关怀事业与发达国家相比,观念的差距最大。在西方完善的医院里,除病人家属和医生外,还有四种人在承担着对病人的安慰:临床心理学家、固定的医疗技工、社会志愿者和牧师。可惜,中国的医院还远非完善,尤其缺乏志愿者为患者宽慰寂寞、寄托心灵。观念的落后还表现在病人一般缺乏科学的幸福观和唯物的生死观。幸福是一种主观感觉,没有一定的衡量标准,自己觉得好就是好。老人最大的快乐在于:知足常乐、自得其乐、助人为乐。写到这里,我仿佛听到了韦唯的歌声:“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金雅磊医生:
您好!
我看到你15日在《光明日报》上的文章,感情深厚真切,没有切身的感受和真实的感情是写不出来的,很受感动。16日我在北京参加“2014中国医院论坛”的嘉宾论坛,主题是“医学、医院、医生”。现附上我回答节目主持人两个问题的发言,供交流。我不是临床医生,只是军事医学科学院的科研工作者,可能体会不够,请多提意见。同时附上前几年的一个报告,原来题目是:“老人,活的就是一个心态”。
前几年出版了我退休后写的两部游记,我想寄送两套过来。一套给你本人,另一套给你综合医疗科的阅览室或图书馆,我相信老同志会喜欢看的。请你告诉我你的邮址和邮编。
祝
工作顺利!身心愉快!
秦伯益
2014.8.18
秦院士:
您好!
下午报社来电要我邮箱,说是您要给我来信时,我一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这样一位前辈竟要给我来信?内心一直处于激动与忐忑不安之中。
因为临近下班时与一患者家属谈论有关治疗的问题,回家有点晚。打开电脑,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含泪看完您的来信和附件中谈到的生死观,我不由感叹,您这才是真正的大家呀!对生死看得如此淡定又如此深刻。
因长期在临床一线工作,每天接触的多是一些老年人,因而也见多了生离死别,对生死也多了一些感悟,但每一位老人的离去仍会使我止不住泪眼滂沱(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您,我好哭),一方面感叹生命的脆弱,另一方面因长期的相处如亲人般难以割舍。
但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死亡是人最终的归宿。对肿瘤晚期患者,在是否要告知本人这一点上我很敬佩您的看法,也有过深深的遗憾。7年前有一位公安系统的老同志因腰疼在外院一直接受腰椎骨质增生治疗,不愈后转入我院。MRI发现有骨破坏,后来进一步检查发现是肺癌晚期骨转移。在是否告知本人的问题上,我们先与患者子女沟通,子女坚决不同意告知,还要我们瞒着其老伴。结果,在其后的岁月里,患者因腰疼经常呻吟,其老伴总是批评他太娇气。患者去世后,老伴才知内情,她气得痛哭说:“他这么难受,这么艰难,我还不断批评他,我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愿望,他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就走了,你们太不孝了!”其老伴在随后半年多时间与子女一句话也不讲,子女也悔之晚矣。
这事对我触动很大,在以后与家属的交谈中我常常以此为例,希望家属在是否告知病人的问题上尽量考虑周全些。今天与患者家属的谈话也是这个问题。他的女儿最终选择告知,连同医生建议的不考虑手术,建议小剂量姑息放疗也一并告知。患者听后很淡定,也很愉快地接受了建议。我的内心一下轻松了很多。
我没想到能有缘聆听您的教诲。您说得很对,作为一个优秀的医生,我们应该做的是:及时,去治愈;随时,去帮助;有时,去安慰。
如若有幸,愿永远聆听您的教诲。叩谢!
愿秦院士永远身康体健,开心自在!
金雅磊敬上
2014.8.18晚
金雅磊医生:
您好!
收到了你的热情回信,《光明日报》上你那篇文章中,写到你最早是爱好学文科的,弟弟去世后决心改学医。看来文科是你的首选目标,估计平时业余爱好也在此,所以你写的东西比一般医生更能表达内心的感情。你现在从事的这一科相当于“老年全科医生”,是内科中难度和风险最大的一科,而且病人最后都走向死亡,心理压力也很大。平时工作既“婆婆妈妈”,又“紧紧张张”,年轻医护人员还经常“一惊一乍”,没有相当的内心定力,是很难胜任的。你不容易!
科学追求的是真,文学追求的是善,艺术追求的是美。医学应该是真善美的完美结合。我送你两部游记也是想体现祖国大好河山、人文古迹中真善美的结合。由于负责寄书的技术员正好本周回老家探亲,下周给你寄出。收到后再给我回音。
湖北我来过多次,今年5月就来过武汉军事经济学院作了一次专题报告。以后有这种机会,我顺便来看看你的工作环境。我也看过几个国外的临终关怀医院(Hospice care),我国的临终关怀事业太落后了。技术的落后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观念的落后。
祝
工作顺利!
秦伯益
2014.8.19
秦院士:
您好!
没想到能收到您的回信,欣喜并感动着。
这两天有空就在网上拜读您的作品,您是活得精彩、活得明白的人。
看了您写的游记序言和后记,最喜欢您的两句话。一句是:享受孤独。一句是:快乐常驻心间,遗憾永成眷恋。是啊,人很多时候是孤独的,但孤独也给了心灵独处的空间,孤独让我们思考,让我们静思,让我们明白到底需要什么,到底该怎么活。人生不可能没有遗憾,将遗憾珍藏,在平凡中寻找快乐才是生活的正道。
在您面前不敢妄谈文学,但的确有空时比较喜欢看一些文学书籍,读的书也比较杂。
秦院士,知道您很忙,时间尤其珍贵。在此情况下,您仍关注着一位晚辈的成长,内心的感动无以言表,唯有努力工作,快乐生活,将爱与温暖在人与人之间传递才不负您的关怀与爱护。
我常在同学微信群内引用一句我很喜欢的话:“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一盏明灯。”在医患关系如此敏感的今天,我们每一位医务工作者都明白抱怨是没有用的,只有努力做好自己,才能得到大家的认同。也希望有那么一天,医患关系能变得和谐,生活永远是艳阳天。啰嗦了很多,不知所云。
愿秦院士一切安好!
晚辈:金雅磊
2014.8.19
http://epaper.gmw.cn/gmrb/html/2014-08/22/nw.D110000gmrb_20140822_2-06.htm
(稿件来源:《光明日报》2014年8月22日 本网编辑:吴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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